吳月曙擺宴沒有去酒樓,而是在州府公廨的後堂。窗臨梧桐,嫩葉新生,倒也雅緻清新。
桌上菜色并不算豐盛,隻有二葷四素,并一壺黃酒,一人一碗的面片兒。衆人落座後,吳月曙起身捧酒,慚愧道:“想必郎君也知道,這幾年大旱,一直米粟艱難。宴席簡陋,還請郎君見諒。”
秦灼也站起來,雙手舉盞與他一對,道:“潮州不易我向來知道,所幸這幾日春雨潤物,今年定有個好收成。”
二人飲盡一杯,吳月曙便落座請他們用菜,不料秦灼仍立在原地,又斟滿一盞,和聲笑道:“我再敬使君一杯。這麼多年,還要多謝使君對鑒明的照拂。”
吳月曙忙起身,說:“鑒明骁勇善戰,實是可以拓土立業的一員虎将,常年屈居潮州,是大材小用。能得此良才,是吳某之幸。”
秦灼笑道:“也就是使君誇他。”
見秦灼又兜手飲盡,吳月曙咬一咬牙,也舉袖吃了。這一杯酒下肚,秦灼卻沒有半分就座之意,又穩穩斟滿一盞,說:“這第二杯酒,要感謝使君,讓我有方寸蔽身之處。”
吳月曙忙道:“郎君折煞我了。郎君遠來是客,對潮州又有大恩,這一杯得我敬郎君才是。”
秦灼笑而不語,一盞酒幹脆吃淨。
尚未動筷便三杯酒下肚,吳月曙已然滿臉通紅。這自釀的黃酒不比宮中酒烈,秦灼酒量本就不錯,如今面色依舊如常,他見吳月曙這就微有醉态,便不動聲色朝褚玉照分了個眼色,褚玉照點了點頭。
吳月曙平常不吃酒。
他二人落座,一旁立着的陳子元和褚玉照才在下方坐下。衆人吃了片刻,說的都是風土人情,倒是一派和睦之景。吳月曙又替秦灼滿上一杯,向後廂叫道:“薰娘。”
秦灼眼中微光一熾,不動聲色地擡頭。
來了。
屏風後款步走出個青衣女子,身形單薄,面貌清秀,皮膚并不算白皙。她上前微微一福,沒有半分倨傲,面見外男亦沒有絲毫羞赧局促。她不做添酒侍宴的舉動,見過禮後便靜靜立在一旁。
在這種場合引見女人,總會有人淫者見淫,但哪怕最庸俗鄙陋之輩見她,也不會生出半分亵渎之感。宛如一枝冷竹斜生,無色無味,不可攀折,折也無用。她并非不美,她的美不帶色相。
吳月曙道:“這是我嫡親的妹子,小字阿薰,尚未許人。郎君曾經緻書問候,當時舍妹年紀尚小,不能言定。如今她也及笄成人,郎君若是不棄,在下願與郎君約為秦晉,小妹也定當盡心侍奉。”
秦灼指間酒杯旋了個個,反問道:“娘子願意?”
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吳氏兄妹已無高堂在上,長兄如父,由吳月曙議定,按禮沒有吳薰置喙的份。吳薰也未料他竟問及自己,再屈膝一福,低聲道:“甘郎既是潮州上下的恩人,便是妾的恩人。妾若能侍奉左右、報效萬一,自然歡喜萬分。”
秦灼聞言便笑:“若真要結姻,我與娘子是做夫妻,不是做上下級。姻緣要的是情意,也不是報恩。”
吳月曙聽出些言外之意,問:“郎君這是不願?”
秦灼正色道:“不瞞使君講,我已置妻房。”
他這一語出,别說吳月曙,連陳子元二人都立時一愣。
他推說别的也就罷了,如今去哪裡給他找個現成的老婆來?為了避親而成親,天底下也沒有這個理。
陳子元苦思冥想之際,已聽吳月曙歉然道:“是我冒犯。怎麼不見夫人一同前往?”
秦灼微微一怔,說:“我如今新鳏不久。内子與我情深意切,他如今骨肉未寒,我不能如此辜負。”
陳子元瞧他說得情真意切,心中暗暗歎服。
殿下他禍禍起自己來是真下得去口,這大好年華連個姑娘的手都沒拉過,就把自己整成鳏夫了。這要是宣揚出去,哪家娘子願意嫁他?
他隻管為他殿下的終身心中愁苦,吳月曙也有些過意不去,再起身持酒道:“郎君如此重情重義,實在叫人感佩。徒惹郎君傷懷,我自罰一杯。”
吳薰神色微變,似乎要勸阻,但瞧着秦灼衆人在座,到底沒有說話。
秦灼看在眼裡,卻仍旁觀吳月曙吃完那一盞。空樽搖搖晃晃地放在桌上,秦灼眼睛看着這位當哥哥的,那含笑的話卻是對吳薰講:“娘子先行休息吧,尊兄與我有話要說。”
吳薰看着吳月曙漲紅的臉,猶豫片刻,到底提步走了。
室中陡然安靜下來。
吳月曙酒吃得又急又快,臉色已不太好,秦灼靜靜等候,瞧他舒緩過來,方落箸開口:“鑒明不是外人,陳郎也是我的心腹,如此一室之内,隻要使君守口如瓶,任何言論都不會傳到第五個人的耳朵裡。使君有話,但請直言。”
吳月曙喘息帶着酒氣,說話倒還清醒,“甘郎快人快語,我也不多饒舌了。在下的确有一事不明。”
秦灼道:“使君請講。”
吳月曙雙眼尚未混沌,直直看向秦灼,沉聲說:“大梁共計三百餘州,受災之地更是有五十餘處,郎君為什麼選擇潮州?”
秦灼輕輕巧巧笑一聲:“瞧使君這話說的,潮州鐘靈毓秀、人傑地靈,上有使君賢德,下有百姓和樂。我有舊疾在身,而潮州水土養人,如此寶地,我為什麼不選潮州?”
吳月曙剛要開口,陳子元突然打斷,似笑非笑道:“我等遠道而來,使君第一面便如此盤問,不是待客之道吧。”
吳月曙道:“陳郎恕罪,事涉潮州安危,在下不得不問。”
“也成。”陳子元捉起他的酒杯斟滿,“問一回,使君便喝一盅。不拿點誠意,我家郎君也不好托底。”
吳月曙立起來,雙手接過酒杯,沉默片刻,猛地仰頭灌了。
秦灼淡淡瞧着他,視線一暗,默然不語。
吳月曙劇烈嗆咳兩聲,把掩唇的袖子拿下來,一手撐案,硬聲問道:“敢問郎君,此番駕臨潮州,是否另有他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