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存糧日漸緊缺,而秦灼派去采購的新糧依舊沒有動靜,城中人心惶惶。但到底哄抄鄒氏時蕭恒的餘威尚在,一直沒再鬧起什麼暴亂。秦灼院中也是外松内緊,潮州究竟是保是棄,他始終沒有做出任何明示。
這次能買回多少糧食,是他決定取舍的關鍵。
雷隆隆響了幾聲,雨卻沒下來。阿霓剛洗完澡,身上淡淡皂角香。她穿一件阿雙的舊衣,由蕭恒替她将頭發擦幹。
蕭恒又拿篦子梳了幾下,手指便穿過她頭發,将幾绺頭發往後束,似乎想給她挽起來。
秦灼坐在竹椅裡,在背後靜靜看了一會,道:“我來吧。”
蕭恒回頭看他,秦灼上前,他便站到一邊,看秦灼先将一小面銅鏡支起來。
天光晦暗,鏡光朦胧,明明阿霓坐得更靠前,頭一個映入蕭恒眼中的卻是秦灼的臉。
秦灼面孔在鏡中血色更少,眼睛一低憑空生了些纏綿的病态。蕭恒循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他蒼白指節上。
秦灼手指掠過阿霓鬓邊,烏發從指隙間涓涓流動,他拿起篦子,手勢輕柔地給她梳頭,口中道:“從前到後,順着經絡方向。别使太大力,不然傷了頭皮;也别一點兒力氣不使,不然養不好頭發,記得嗎?”
阿霓小聲答應一句,秦灼微笑道:“我囑咐你阿哥的。”
他沒有回頭,笑意卻在鏡中一覽無遺。蕭恒瞧着鏡子,說:“記得了。”
秦灼仔仔細細給她梳好,先從兩處鬓角各捋幾股頭發,五指靈活一擰,便在腦後挽成了結。他手上忙活,口中笑歎道:“阿霓頭發好,我家裡有個妹妹,和你差不多大。我從小就給她梳頭,她小時候頭發黃,為了給她養頭發,費了我不少力氣。”
阿霓問:“阿兄的妹妹,我一直沒有見過。”她喚蕭恒做阿哥,喚秦灼做阿兄。
秦灼揀了支木钗子,将她後腦長發盤繞起來,說:“串親戚去了。我等她回家呢。”
阿霓輕輕道:“做阿兄的妹妹真好。”
“你就是阿兄的妹妹呀。”秦灼柔聲說,“我同你阿哥都在呢。”
阿霓眼光一動,探向鏡中的黑衣人影,說:“我有些困了。”
秦灼便将篦子放下,轉頭對蕭恒道:“你看她睡吧。”
蕭恒站起身,說:“我送你。”
秦灼沒有推拒,轉身也往外走。
阿霓屋裡簾子束得低,簾外新挂了鳥籠,他不怎麼習慣,額角險些撞在籠上。一隻手已先行打開籠子,籠中翠鳥受驚,啾鳴着撲棱翅膀。
半片簾子挂在蕭恒臂上,他低眼看秦灼,秦灼半垂下臉,鑽出簾去。
兩人這幾日常常相見,卻都是焦頭爛額、無暇言他,獨在阿霓這處遇到,會不約而同地不去提那些公務冗事,似乎拿阿霓做了掩護的西廂月,偷情似的來偷這浮生半日閑。
秦灼形容也不似素日驕人,隻穿一件素色大袖單衣,雖梳了髻,腦後頭發卻披着,腳下踩一雙木屐,走動時微有輕響。二人臂膀若即若離,就在廊下慢慢走,許久都沒有說話。
良久,還是蕭恒先道:“她新養了鳥。”
“鳥是她自己救的,托我捎了個籠子。阿霓素來悶,難得張次口。”秦灼奇道,“她先前沒同你講?”
蕭恒搖搖頭,“她以後要什麼,你先和我說。”
“小玩意兒。”
“少卿。”蕭恒叫他,“不能這麼攪擾你。”
他這句話将親疏判下來了。
秦灼眼一低,旋即笑道:“你妹子,聽你的。”
蕭恒沒多解釋,将他送回了屋,自己又出了院子往吳月曙那邊去了。他這幾日一直兩頭奔波,瞧着到比許多官兵還要上心。
秦灼吃了碗薄粥,便點燈看賬。他手底的賬越出越爛了。秦灼看了半天,隻覺心亂如麻,吹了燈掀被睡下。
外頭一夜鼓噪,雷聲大作後,又是一場瓢潑大雨。雷雨聲震天動地,宛如千萬兵戈齊鳴,反而将細微的異樣沖淡了。
如此睡到半夜,一道閃電将他晃醒,秦灼隐約睜眼,卻見一個黑影徑直走向床來。
那人腰間帶刀。
秦灼身形一動,當即抽出手邊長劍,翻身橫劍在那人頸邊。
那人似乎沒料到他驚醒過來,也沒有抵擋,隻說:“西瓊攻城,刺史已經到了。”
***
吳月曙在堂間坐立不安,一見秦灼和蕭恒進來,忙匆匆迎上去,還沒說話,秦灼便開口問道:“敵軍多少?”
“夜雨太大,哨子看不清楚,但至少有三萬騎兵。”
而潮州城中軍備不足兩萬。
秦灼和蕭恒對視一眼,繼續問:“什麼方向?”
“現在聚在西城之外。”
“主帥何人?”
“西瓊繼位不久的女宗主,名叫段映藍。她雖是個女人,卻是兇名遠揚,聽說她刀法彪悍,又能開強弓,一個能挑十個男人。西瓊好産野馬,她的騎兵更是異常骁勇,沖鋒起來足能将人踏成肉泥!”吳月曙苦思冥想,“潮州雖與西瓊挨得不遠,但并非毗鄰,向來又井水不犯河水,她就算要打怎麼也該從邊境打來,怎麼繞道山路專取潮州?”
“隻怕為了糧。”秦灼沉吟片刻,“天災不隻落在中原,西瓊肯定也受了暴雨殃及。西瓊多丘陵少平原,本就少種莊稼,如今難以糊口,肯定要揮兵東向。”
“可潮州哪還有糧?”
蕭恒看向秦灼,“你的行蹤暴露了。”
秦灼沉思片刻,隻得點頭,“有這個可能。”
這些年他一直在給潮州供糧,他如今又身在潮州,段映藍難免不會将潮州視作他囤積糧草的後備之城。她拿潮州,勢在必得。
吳月曙一時情急,“若坦言相告,潮州的确無糧呢?”
秦灼看他一眼,“内無補給,外無強援。她更會速戰速決,拿下潮州。”
“段氏拿不到糧草,也絕不會白來一趟。如果占住潮州,她就能劍指中原。不管進攻還是談判,潮州都非取不可。”蕭恒神色凝重,“而且西瓊作戰有屠城的舊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