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蒼璧高頭大馬在前,吳月曙匆匆迎上去,抱袖揖道:“不知大帥去而複返所謂何事?”
“刺史就别和我打馬虎眼了。”彭蒼璧擦了擦馬鞭,“蕭恒叫你藏在了哪裡?”
吳月曙驚道:“蕭恒?那逆賊不是已經被大帥捉拿歸案了嗎?難道他又用計走脫了?”
彭蒼璧目色一暗,俯身拎起吳月曙衣領。衆将領怒目圓睜,當即就要拔刀,吳月曙忙按了按手,向唐東遊問道:“馬上去查問斥候,這幾日可曾見過蕭恒蹤迹,可曾有身份不明之人入境?”
彭蒼璧手臂一揮,吳月曙往後踉跄幾步,被程忠扶住臂彎。不一會斥候便報回消息:“自從蕭恒叫彭大帥綁走之後,卑職等再沒見過他半個影子。”
吳月曙整整衣襟,再次躬身揖手,“還望大帥明察。”
彭蒼璧跨在馬頭冷笑兩聲:“明不明察,吳刺史待會再說不遲。”
他聲音一凜,高聲叫道:“全體将士,列隊,搜城!”
此番搜城的陣仗足足持續十日之久,雞飛狗跳、翻箱倒櫃,官軍之勢更像土匪進城。彭蒼璧麾下從府衙抄到茅屋,愣是沒有見蕭恒一根頭發。潮州上下衆口如一,咬死蕭恒不在潮州。孩子們更是被嚴加盤問,竟也沒漏出一絲口風。
十日殊無收獲,彭蒼璧面色鐵青。吳月曙正給他滿上茶水,彭氏帳下探子突然來報:“大帥,西面坡上起了座公事,瞧着是座廟,百姓不叫查抄,和弟兄們動了家夥。”
彭蒼璧眼中冷光一閃,“不叫查?”
吳月曙忙接過話,“啟禀大帥,那是舍妹的廟宇。前些日瓊寇圍城,潮州絕糧,舍妹舍身相烹以飽将士口腹,如今潮州轉危為安,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故而立廟祭祀。”
“令妹舍身能叫上下感戴如此,那蕭恒守城豈不是潮州的天王老子了!”彭蒼璧松開手指,茶盞底子咚地落在案上,“勞煩刺史帶路。”
***
薰娘廟架子隻搭了一半,如今全部停工。百姓得了吳月曙的令,也不再反抗,抓着鋤頭被人馬團團圍住。
強行進廟的幾個士兵臉上都挂了彩,正轉着胳膊推搡百姓,見彭蒼璧來,紛紛上前告狀叫苦。
彭蒼璧叩了叩馬鞍,“吳刺史,暴民襲軍,該當何罪?”
吳月曙臉色一變,忙道:“将軍息怒,是下官治下無方。潮州窮苦,百姓沒有開化,無知大帥威嚴,還請大帥恕罪!”
“無知?我瞧他們有知得很!”一個軍頭大聲叫道,“襲擊官軍等同謀反!大帥一聲令下,卑職等即将這些亂臣賊子就地正法!”
“大帥。”崔清在一旁打斷,“查找恒逆要緊。”
彭蒼璧看她一眼,“我就給崔将軍這個面子——下馬,進廟!”
馬蹄勒住,騎兵紛紛下馬,激起大片飛揚土塵。
薰娘廟半個頂還沒搭全,已設了香案擺放供奉,但如今案翻爐傾,香灰也灑了一地,便知是士兵闖廟所緻。彭蒼璧狠狠剜了手下一眼,擡頭看去。
案後設一座一人高的女子泥像,青衣青裙,朱唇含笑,眉目卻清淩淩得發冷,哪怕近觀也陡生一層不可亵玩之感。
果然是立地升仙的材料。
士卒來來往往,一磚一瓦都不曾放過,隻差将廟拆了來找。百姓悉數圍在廟外,無一離去,吳月曙雙手藏在袖子裡,似乎惶急,又似乎隻是膽戰。
約莫一個時辰,最後一個軍頭率人集結,對彭蒼璧搖了搖頭。
沒有。
彭蒼璧攥緊刀柄,雙眉擰皺。
蕭恒還能藏到哪裡去?
一片焦灼的沉默裡,突然有哨兵從廟外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大帥!城門的弟兄們回報,有個穿黑鬥篷的刀客一人一馬闖東門出去了,估計就是這逆賊!”
彭蒼璧目如噴火,掉頭去看吳月曙,吳月曙身躬得更低,輕輕拜道:“既然已有逆賊蹤迹,下官就不強留大帥了。”
彭蒼璧跨上一步,崔清在一旁開口:“蕭恒本事過人,大帥,機不可失。”
彭蒼璧目光狠厲,連笑兩聲:“潮州作為,我代陛下銘記在心。都有,立即向東進軍,務必拿下蕭恒!恨老子一念之仁,這次隻留他一口氣,砍下他兩腳兩手!”
吳月曙渾身一震,沉默不語。
大軍長蛇出谷般浩蕩東去,夕陽下,吳月曙滿臉冷汗,全像頭破血流。
唐東遊上前攙扶他,隻覺他渾身顫抖。吳月曙緊緊握住他手臂低聲叫道:“傳令城頭巡邏看好門戶,叫程忠清點全部在冊人口,不要有留下來的奸細!東遊,一個時辰之内料理妥當,妥當了再動手!”
這一個時辰度日如年。
程忠跨進廟門時吳月曙起身迎上來,聽對方道:“姓彭的已經撤了,人口沒有錯處,方圓十裡屬下也帶着弟兄們掃了一遍,沒有留下奸細!使君,咱們趕快!”
吳月曙長出口氣,一揮袍袖,急聲叫道:“破像,快些破像!下手仔細,莫傷到将軍!把郎中請來,有什麼萬一及時處理!”
唐東遊當即拔刀上前,從薰娘像前止步,高舉手臂,将刀鋒往泥像頭頂一揮——
泥像破開一條縫。
唐東遊馬上收刀,換成刀柄敲落泥塊,邊叫道:“快!别拿帶刃的,用刀柄刀鞘來敲!”
數名軍官快步擁上去,砰砰通通地打碎神像。
薰娘金身紛紛剝落,蓮台上,站着個黑衣少年人。
如神明更生,如嬰兒初誕,在薰娘懷抱。
下一刻,蕭恒從台上直直栽倒。
無數雙手一擁而上将他擡起。
死而複生的潮州,沒有叫他再次落地。
吳月曙将州府公廨收拾出來供蕭恒居住,百姓日日圍簇在府衙外,問候蕭将軍今日可曾蘇醒、可有好轉、飲食睡眠睡眠如何。直到三天後蕭恒得以下床走動,起身出門見過,百姓才喜極而泣地安下心來,卻沒有就此離去,反倒再接再厲,天天帶了口糧要看望。
對于他的右手,蕭恒自己沒有再提。但唐東遊有幾次進門前聽見輕微的金鐵之聲,蕭恒正坐在桌前,屏氣凝神,用右手拔刀。
他的右臂肌肉繃緊,呼吸沉重有力,手臂已微微顫抖。
那刀紋絲不動。
唐東遊止住腳步,卻沒有聽到飽含怒火的掼刀之聲。蕭恒隻是輕輕将長刀放回架上,左手倒了盞冷茶吃,無法拔刀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當天夜裡,吳月曙來陪蕭恒吃飯,蕭恒亦未作色,态度如常溫和。他學什麼都很快,肢體控制更是超乎常人,左手拿筷子雖不便宜,卻也勉強湊合。
一飯無話,蕭恒将碗中飯粒撥幹淨,落箸說:“我打算向使君辭行。”
吳月曙愕然看他,蕭恒靜靜道:“潮州之危已解,我也該走了。”
吳月曙忙道:“可将軍出逃在外,皇帝一定會下诏通緝。将軍一旦離開潮州便有殺身之禍,貿然而去,如何使得!”
蕭恒道:“我在這裡,才是潮州上下的殺身之禍。”
吳月曙叫一聲:“将軍!”
“當日公子檀行蹤一露,肅帝便放任卞秀京血洗并州。今上知道我以建安侯的名義在此招兵收糧,未必不動清掃潮州之心。”蕭恒看向他,“使君英明,莫使今日之潮州,再作當日之并州。”
吳月曙無言,一會才問:“将軍不聽聽在下要說的話嗎?”
“從秦少公的行迹被朝廷知曉起,潮州百姓已然成了附逆之輩,潮州更是叛逆之土。将軍若如此離去,潮州失去庇護,才是真正的殺身之禍。”吳月曙微微垂首,襟上雀鳥振翅。
“在下無才無德,欲退位讓賢,将潮州全權托付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