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在吳月曙死後的第二天開始練刀。
他沒先叫唐東遊陪練,而是選了石侯。蕭恒武力如何衆人有目共睹,石侯戰戰兢兢,隻怕被一招卸了手腳,蕭恒卻道:“沒事,隻當尋常較量。”
蕭恒說着,左手拔刀出鞘。
石侯咬一咬牙,硬着頭皮掄刀而上——
當地一聲。
一道弧線抛遠時寒光一閃,一招之内,長刀被打落在地。
那是蕭恒的刀。
石侯目瞪口呆,一時結舌,勸慰也不是玩笑也不是。蕭恒已踢刀接在手中,溫聲對他道:“無妨,再來。”
石侯擡臂飛快掩了把臉,深吸口氣再度握刀。
于是再試、再敗,複試、複敗,五日之内,百不能勝一。
五日之後,蕭恒連勝石侯十次,再試唐東遊。
之後十日,無一勝績。
天色已晚,牆外也上了燈,如今春夜猶寒,唐東遊卻發了一身熱汗。對面,蕭恒壓低重心分跨雙腿,再次握緊刀柄,說:“再來。”
唐東遊順着環首刀刃看向他的手,他持刀的左手微微顫抖。
唐東遊勸道:“将軍,緩一緩吧。”
“還成。”蕭恒輕輕出一口氣,“再來。”
不待唐東遊再勸,他已一躍而上,刀光劈面而落。唐東遊别無他法,隻得提刀招架。
蕭恒根骨已被鍛煉,又常年殺伐,就算右手被廢,爆發力和敏銳度應該也不會受任何影響。但唐東遊在他的進攻中明顯察覺,蕭恒的本事大不如前了。
他猛如野獸的力量和迅如疾風的速度大幅度削減,從前他赤手能捏碎人的臂骨,如今一拳下去的力道,竟不足以讓唐東遊後退三步。
但蕭恒明明隻有近二十歲,正是武人體力全勝時期。
唐東遊不能着意相讓,那不是體諒而是羞辱。他雙臂肌肉大塊鼓起,用了五分力一擡一挑,又是“哐啷”一聲震耳巨響,那把環首刀脫手飛出,直直刺在凍硬的地上。
蕭恒可以輕而易舉躲過他的進攻,但蕭恒再難勝他。
蕭恒沒什麼表示,隻是走回去拔刀。
唐東遊隻道他元氣大損沒有恢複,耐心勸道:“将軍,鐵打的人也不能這麼練啊!這麼一會我都餓了,咱們先回去,我聽石猴兒說煮了湯餅,澆頭是新鮮的小黃牛肉。哎将軍,咱多久沒吃肉了?不吃肉哪有勁哪?”
蕭恒有的是韌性不是犟性,他分得清好賴,也聽得進話。自己将刀掼入鞘中,但手掌卻神經性顫抖,不慎叫鋒刃割傷虎口。
他神情平靜地垂下視線,似乎在想要不要擦。
在唐東遊動作前,蕭恒已經伸出一截舌尖,擡手舐去血迹。
他開始通過模仿野獸習性來尋找野獸狀态。
像很多年前,第一次訓練一樣。
二人進屋坐下,湯餅熱騰騰地端上來,鮮香撲鼻。蕭恒左手用筷子已經熟練許多,抄了抄面皮大口吃起來。
力氣衰退,肌肉有萎縮迹象,味覺也鈍了一些。
凡種觀音手者,少有活過二十。
他的大限将至。
蕭恒擡眼遠望,窗外一輪孤月皎潔,月下潮州城百廢待興。
他沒言語,低頭咬了口湯餅。
***
月色灑入甘露殿,蕭伯如坐在鏡前摘下花子。她不愛素,靥钿少珍珠多珊瑚,接在掌心像滴血。
隔一道紗幔,範汝晖跪在地上,許久不聽蕭伯如問詢,便主動報道:“聽聞陛下宣臣觐見是要問柳州事宜。臣知秦灼盤踞在此是朝廷之患,隻是臣率領禁衛,地方之事……”
啪地一聲。
一封折子沖破紗帳抛到地上,蕭伯如聲音響起:“柳州刺史宗戴和影子勾結的事,你知道多少。”
範汝晖忙道:“陛下容禀,影子組織極其複雜,各級各人不相通屬。臣當年隻是帳下青泥,并不知曉上層諸事。”
“一個青泥,如今都爬上金吾衛大将軍的位置。”蕭伯如似乎含笑,“朕着實不敢想,你們的上頭人是何方神聖。”
範汝晖道:“臣惶恐,臣有今日,全蒙陛下擡愛。”
“起來回話吧。”蕭伯如将指頭上的花子一彈,一雙素手又幹淨得像從不沾血,“從前聽愛卿講起,青泥是影子中本事強幹的一批暗衛,都要種一門叫做‘觀音手’的蠱毒。”
範汝晖躬身道:“陛下明鑒,正是。此毒極其兇悍,解藥每年隻制一丸,隻給一人服用。青泥一年來拼死效命,就是為了争得這丸解藥。如今快到了授藥之期。”
蕭伯如語含笑意:“何止,朕還知道,影子這次的授藥集會,地點就定在京中。”
範汝晖話到這裡,擡頭看見蕭伯如帳幔後的模糊面孔,心中一驚。
肅帝在時,黃參為其多年奔走,隻為調查影子事宜,卻依舊不得其果。而皇帝甫一登基,竟知曉如此機密之事。
她在影子中的眼睛,絕非自己一人。
依照皇帝的性子,她誰都不會全信,甚至不會告訴彼此各自的身份,而是要借一方的消息試探另一方,從中探知虛實,進一步将整個影子連根拔起。
帝王心術。
蕭伯如道:“這次集會的時間地點,朕已經叫人傳播出去。你說,蕭恒會不會來?”
範汝晖忙抱拳,“臣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說起蕭恒,朕還有一樁事問你。他的師兄,金吾衛旅帥梅道然,究竟是什麼人?”
範汝晖心中一震,想起梅道然平日種種好處,一時未忍開口。蕭伯如的聲音已經在頭頂響起:“看來是清楚了。”
範汝晖忙撲通跪地,“臣雖有計較,卻無實證,恐怕欺君,一時不敢回答。”
“梅道然是青泥千真萬确。”蕭伯如喜怒不辨,“你們金吾衛都是好樣的,一個兩個都快成影子窩了。”
“陛下恕罪!”範汝晖叩首,“臣得陛下恩遇棄邪從正,自此隻有陛下一個主君。既然叛逆在側,臣願為陛下鋤賊!”
蕭伯如反倒咯咯笑起來,“看你吓得,起來吧。旁邊有手巾,擦擦汗。”
範汝晖謝恩起身,從一盤檀木手架上摘下絲帕,匆匆拭汗。
蕭伯如的柔聲細語再度傳來:“你的觀音手解了麼?”
“謝陛下垂愛下問。臣早年已博得此藥,已經解了。”
“那就好。”蕭伯如道,“其實集會也好梅道然也罷,都不是要緊之事。眼下蕭恒逃竄在外,蕭叔玉雖廢為庶人仍蠢蠢欲動,這才是朕的心頭之患。如今梅道然已為棄子,解藥朕也沒什麼用處,不如以此為餌,來個一箭雙雕。”
不待範汝晖再表忠心,蕭伯如已經道:“此事有人去辦,你就負責把宗戴的底細給朕查幹淨喽。能浸染地方大吏為其所用,好了不起的手段。”
蕭伯如語氣突然一轉:“大将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應該禀報的事?”
範汝晖冷汗直下,差點把自己的燕人身份吐露出來。幸而多年的影子本事讓他強行清醒下來——蕭伯如未必沒有用詐的可能。他搜腸刮肚奉上其餘有用信息:“臣聽過一些消息,影衛‘柔兆’亦在宮中。陛下若要清除,臣願……”
“這件事朕自有計較。”蕭伯如睨他一眼,“本想召大将軍今夜侍寝,但見卿戰戰兢兢,隻怕壞了興緻,便罷了。隻是上柱國薨後朕孤枕難眠,這件事要你幫朕留意。旁的倒是其次,要忠心。”
蕭伯如道:“畢竟朕也怕夢寐之中,被人掐死在床帷裡。”
女帝登基後,追封虞山銘為上柱國。然其盛年獨居,不少世家子弟欲博功名,皆拜倒龍袍之下。世家少年風度翩翩,原本更對蕭伯如脾氣。隻是虞聞道戰死之後,她更青睐剛健精悍的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