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債血償。
冤冤相報。
蕭恒深深呼吸,低聲喝道:“先不論曹青檀被卞氏蒙蔽,這是他自己的事,禍不及子女!曹蘋何罪之有,她那年隻有八歲!”
“蒙蔽?後來曹青檀知道内情,不還是守口如瓶,視并州十萬冤魂如糞土!重光,這滋味怕隻有你我知道,生不如死,夜夜鬼哭!哈哈,他叫永王挾制做了半生走狗,臨到頭女兒壓根不在人家手上,多蠢,多痛快,多可笑!”
婁春琴雙袖一振,厲聲喝道:“更休論什麼禍不及子女,隻因天家一念,羅氏滿門一無生還,并州十萬百姓血染神州!誰還不是爹生娘養為人子女,他們——你我!”
他聲嘶力竭地叫道:“我們做錯了什麼?!”
見他終于展露癫狂之狀,蕭恒攥緊刀柄,骨節發抖,“你賣掉曹蘋,叫曹青檀痛苦餘生,你真的快活嗎?”
“我如何不快活!我恨不能食肉寝皮,也将他千刀萬剮一次!我要他在底下向我父磕頭認罪,眼睜睜看他女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你放了李寒。”
婁春琴冷冷瞧他,目光堪稱怨毒。
蕭恒說:“你還有良心。”
婁春琴唇角一彎,想做個譏諷的表情,最終未果,笑得難看:“韓天理冒死告狀,你我為并州奔走,隻緣身在局中。但李郎,他為一樁無關于己的舊案能拼舍到這個地步……這世上竟有如此癡傻之人!”
他力竭般倚靠在案邊,輕輕道:“況且,我很愛他的詩。”
突然,金鐵聲連響兩下,像刀刃在擊打什麼。
禁衛在催促婁春琴盡快收網。
刀兵聲迫在耳邊,蕭恒隐約察覺,禁衛并非堂皇在門外包抄,而是埋伏在類似于暗道暗室之内,在屋中。
瀕死的靜默裡,梅道然突然嘔一口黑血,手腳一搐,面部也漲得紫紅。
婁春琴瞟一眼,又看看蕭恒,道:“他這是毒發,你也快了。”
蕭恒撐刀去扣梅道然的腕脈,不說話。
婁春琴看他動作,語帶嘲弄:“你真當青泥的解藥會給功勞最高者嗎?”
“影子的任務不會外露,所以沒人知道究竟是誰的功勞最高。譬如你,重光,你從青泥跻身影衛,你的本事放在影子裡都是佼佼,怎麼混了小十年,一回解藥都沒拿着?”
婁春琴支起身子,披風襯着臉,像敷了層血。他緩聲道:“你的名字,一開始就不在能拿解藥的名單上。”
蕭恒沒有意外,神情卻很了然。
婁春琴有些悲憫,“解藥給的是最聽話的狗,不是裝成狗的人。重光,你太想做人啦。”
蕭恒不置可否。
婁春琴揭開披風,從袖中掏出一隻藥瓶,抛手遞給他。
蕭恒擰開一聞,渾身一駭。
這才是真正的解藥。
婁春琴迎着他目光笑道:“皇帝不是想拿影子麼。這次的解藥隻是一個靶子,那匣子裡根本沒有任何東西。這時候他們也該殺得血流成河了。”
蕭恒道:“你叫禁衛在那裡坐收漁利。”
婁春琴颔首,“和這邊兒一樣。”
蕭恒更不明白,看了看那瓶解藥,“那你現在給我這個。”
婁春琴笑意愈深,輕聲道:“我突然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人死了多沒趣兒。”
“我再放你一條生路,你給我看個選擇。”
他此話一落,無疑是要開釋蕭恒,暗室埋伏的禁衛當即要突出将三人格殺在場。但暗門卻紋絲不動。
早在禁衛埋伏值房起,婁春琴就封死了道。
桌台地闆早打了新油,婁春琴端起燭台,手指觸在火焰上,感受了一會燒手之痛,便百無聊賴地将手一翻,燭台墜地。
嘩地燎起大火。
室内頃刻作火海,一片滾滾濃煙。婁春琴神态安靜,眼中卻閃露瘋狂的精光,對蕭恒道:“這是最後一丸解藥。但你有兩個人。”
“救他還是自救,自個兒選吧。”
蕭恒起初不明白,婁春琴究竟聽命于誰。
影子叫他滅口梅道然,他做了,但最後關頭他偏要讓蕭恒來救。
皇帝想弄死蕭恒,他也遵旨,可眉睫之際他偏要放了蕭恒。
蕭恒和梅道然都需要解藥,他又偏偏隻留下最後一丸。
組織、朝廷、自己,全如貓追之鼠,被他團團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沒有求生的樂趣,這個死去多年的鬼魂隻能以戲耍他人為樂。
婁春琴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也是個可惡至極的陰謀家。
蕭恒背起梅道然,還是對他說:“多謝。”
婁春琴眉睫一動,垂首,擦了擦扳指。玉面如鏡,映出他一張臉。
一張越來越像羅正澤的臉。
他做了内侍,成為連心都被閹割的婁春琴。婁春琴必須從報複裡汲取快感,但羅家的那隻藏詩白玉扳指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如今所作所為,與卞秀京肅帝等罪魁禍首又有何異?
他還有文名,也愛詩,甚至還和李寒惺惺相惜,但他早不是那個溫文知禮的世家公子了,哪怕他還跳動着半顆血淋淋的良心。
尤其是見着蕭恒。
同樣的并州幸存,同樣的影子出身。蕭恒半身一樣對面而立,婁春琴靜靜凝視他,興奮又痛恨。
那個叛逆,那個鬼魂,那個變子。
那個,人。
值房開始坍塌,火焰裹挾瓦礫砸落。蕭恒掩住口鼻,快步背負梅道然沖出門去。
火舌燎上婁春琴衣袖,一室火海中,他一身大紅羽紗大氅仍豔如血光。禁衛乒乒砰砰的撞擊聲和咒罵嘶喊裡,他望着蕭恒背影,突然高聲叫道:“記住,我不是柔兆,也不是婁春琴,我是羅鶴年,并州羅鶴年!”
蕭恒似乎身形一僵。
“走吧……”羅鶴年喃喃道,“重光,走吧!黃泉路趟多了,都他媽不知道陽關道有多寬敞。一樣爹生娘養的命,憑什麼咱們要走奈何橋!走吧,替并州的男女老少嘗嘗,做人是他媽什麼滋味……”
他放聲大笑:“做人好啊——”
火光轟然沖天,将值房一口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