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呀……”阿霓艱難道,“我不是你妹妹,我不是曹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個身份,是我偷來的。這次,是我主動跟他走的,我想幫你……”
她哽咽道:“是我叫你傷了心,你别生氣……”
蕭恒輕聲哄道:“阿哥怎麼會生你的氣?别說話阿霓,别說話,咱們回家。”
阿霓拉住他,眼睜得大大的,生怕不說就再講不出了:“對不起,我真的、害過你,西瓊圍城的那次,你去偷襲糧草,他們讓我把你的蹤迹賣給段藏青……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沒有……”
蕭恒連聲道:“我知道,阿霓、好阿霓,阿哥都知道。阿哥沒有怪過你。”
阿霓說:“長安話真的好難學,我學了好久好久……”
蕭恒說:“你講得很好。”
阿霓笑了笑,那點狡黠也虛弱,“我知道,你的毒沒有解,你不想讓阿兄擔心……”
她斷斷續續咳起來:“我、我一直在吃一味藥,應該已經腌入骨頭裡了。我死了,你把、把我的骨頭燒成灰,和那十味香藥做成藥丸……你知道那個方子……雖然不能解毒,但能叫你好過些……一定要把皮肉剔掉,我得過髒病……皮肉不幹淨。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遙遙一聲勒馬響起,秦灼也趕過來,跳下馬背,沖上來抱住阿霓。輕輕撫摸她的額發,不落淚,隻笑。
阿霓雙眼望向他,眨了眨,輕輕叫:“阿兄。”
秦灼答:“哎。”
阿霓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秦灼便垂下頸,由她低聲耳語。待她講完,秦灼柔聲說:“我知道。”
阿霓抓緊他衣袖,連聲問:“你呢、你呢?你都能為他……你們别、别互相折磨……别蹉跎……”
她呼吸越來越急,鮮血大股大股打濕衣襟。秦灼大叫道:“阿霓,别睡!看着我,你看着我!”
阿霓仰起臉,笑了:“阿兄,我想做你的女兒。下輩子……我想做你的女兒……”
她手垂落下去。
秦灼喃喃叫一聲:“阿霓。”
阿霓仿若熟睡,面含微笑。
***
阿霓仍穿那條石榴紅的新裙子,由蕭恒抱在懷裡,秦灼坐在對面,梳完頭給她盤髻。
兩人似乎都很平靜,秦灼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蕭恒說,“我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假的。”
秦灼點點頭,聽他繼續道:“她說話有點長安腔調。曹青檀同我講過,他因妻子早逝,把襁褓中的女兒送去錦州老家,直到八歲才接回來,這件事沒幾個人知道。也就是八歲那年,曹蘋在京中走失。按她所說,這些年一直在江南流落,她不可能帶着長安口音。”
“但她又有一個和曹蘋一樣的胎記,生年也一樣,顯然是沖着曹蘋僞造,我就知道了她的意圖。但那時候,并沒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人。”
秦灼道:“你救她回來後,從窗外跟我講相信她是曹蘋,就是讓她以為騙過了你。”
蕭恒點點頭。
秦灼說:“你什麼時候确定,她就是影子?”
蕭恒道:“西瓊初次兵圍,我帶人去劫後方的糧草。這件事外人不會知道,段藏青發現隻會是有人通報。在我離去前,給她服用了昏睡十日的藥,但聽阿雙講她半途醒來了。”
“她養了一隻翠鳥,影子裡有通過訓練鳥雀傳訊的手段,那時候我就基本斷定,她是影子。”
秦灼說:“但你沒有殺她。”
蕭恒看向他,“她救了你。”
“西瓊……編了曲子,那個賣唱的琵琶女要刺殺你,你同我說,她撲過去要救你。她有向善的心。”
秦灼突然想起,俘獲蒙八郎時,那些突然被催動蠱毒的青泥。那日他重新佩戴阿雙繡的荷包,阿雙說,多虧阿霓提醒松了針腳……
蕭恒又道:“劫糧暴露之後,她再沒養過鳥了。”
秦灼瞧着女孩的臉,歎口氣:“你怎麼不同我說?”
蕭恒道:“你知道了,不會留她。”
秦灼啞口無言。
的确如此。
就算阿霓活着,他也決不會再留她在身邊。蕭恒是泥淖裡爬出來的,同病相憐會給她機會,但秦灼不是。
背叛之人他絕不再用,哪怕再親再好,也務必斬草除根。
阿霓,阿泥,她是污泥裡一枝白桃花,甚至還沒有做青泥的資格。她是影子專門為蕭恒設計的,利用曹蘋身份,埋在身邊伏殺他的一把小刀。
她尚未開背種蠱,似乎不留痕迹,新喂的毒也無法從脈息上探出半分,足以瞞天過海。他們為着她這身世,專門将她賣入妓院,那匹紅绫羅裹着她扔在大街上,就是為了等待蕭恒夜歸的馬蹄。自然,蕭恒也如鹄落彀,哪怕看破,依然投入影子精心編織的圈套。
隻是誰都不曾料到,蕭恒并非為她的身份恻隐,而是為她的生命恻隐。他近乎慈悲的憐惜甚至無需喜愛,僅僅因為她是個人。
論乎喜愛,竟是秦灼給的更多一些,溯其初始,還是她那一張和秦灼夢中阿皎極為相肖的臉龐。
阿皎在秦灼腹中死去,阿霓在蕭恒懷裡死去。阿皎白得像月亮,阿霓紅得像月亮。夢見月亮不吉祥。
***
蕭恒沒聽她的話取她的骨頭,他給阿霓選了塊好地方。女孩臉色蒼白,梳洗一新,由蕭恒背上山去,親手給她掘好了墳。
入棺之前,蕭恒用手掌撫摸她的臉,一寸一寸,仔仔細細。
褚玉照不明所以,“這是做什麼?”
梅道然說:“記住她。”
“在影子裡,面容可以僞裝,聲音可以僞裝,所以我們都是用骨頭記一個人。用骨頭記住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忘。”
秦灼聲音有些異樣,問:“那做面具摸骨,豈不是要這麼記住多少人?”
梅道然笑道:“面具就是一層皮相,哪裡用得着摸骨?”
秦灼似被轟然一記重錘,驟然恍悟。
居然那麼早。
他盯着蕭恒的背影,耳邊突然響起阿霓當夜耳語。那女孩說:“他喜歡你的。”
他怎麼答的?他說,我知道。
阿霓猶追問:你呢?
我嗎?
他喜歡我不假,但我真的喜歡他嗎?
他對蕭恒定然有好感,但到底能否到“喜歡”的程度,秦灼不打準。他和蕭恒的糾葛太多,共同經曆的生死太多,那些心動的瞬間,是因為這個人,還是因為那些冒險、感激、愧疚、羁絆,他說不清。
天色已晚,暮雲已深,一行人再下山去。山路陡折,蕭恒向他遞過了手。
秦灼頓了頓,由他握着跳下去。站定後,他從蕭恒的葫蘆裡喝了口酒,眼中閃動瘋狂的光。
還有一個法子。
衆人回去已至天黑,蕭恒早早回屋,秦灼灌了一路急酒,已經吃得快醉。
他攆走陳子元和褚玉照,自己在院中站了好一會,像是要想事,又像在吹風。
梅道然打着燈籠,有點擔心地瞧他,問:“成嗎?”
秦灼點頭,“還成。”
他步态微晃,梅道然目送他登階而上,輕輕推開房門。
蕭恒的房門。
好月色被關在門外。
梅道然先是驚詫,緩過了神,又低低一笑,哼着曲和着蟲聲走了。他人雖遠去,那歌聲卻仍活着。秦灼緩慢打開床帳時,梅道然一腳踢石子進池塘,正唱到“我本青天座上賓,何故無根無由在凡塵”。
走到院外他拍刀大笑。
“把一腔真心真意真肝膽嘞——”
梆子響了一聲。
換得他多情多恨多病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