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玉照道:“各為其主,各謀其事。我身在潮州是真心将各位當手足兄弟,當年和各位并肩作戰同生共死也絕不是裝腔作勢!天地在上,問心無愧!”
盛昂哈哈笑道:“兄弟,共死,老子還沒和你算這筆賬!你要是敢和我們共死,段映藍圍城之際,你怎麼就跟着秦少公跑了?潮州沒用了,你們把我們兜手扔掉,哦,叫自己人打得抱頭鼠竄,他媽的又跑回潮州叫我們重新收容了!來了還充什麼主人家的架勢,褚玉照褚大将軍,看清楚了!現在的潮州姓蕭不姓秦,統管潮州事務的是我們将軍不是你們殿下!”
他還要再說,蕭恒已斷喝一聲:“閉嘴!”
盛昂叫一聲:“将軍!咱知道你和秦少公相好,您的屋裡事咱們做屬下的半個屁也不會放,但您不能聽了枕頭風就胳膊肘往外拐連道理都不顧了!明明是他姓褚的欺人太甚——”
梅道然太知道秦灼在蕭恒這裡的分量,暗罵這莽夫要斷送腦袋,正要出手制住他,突聞飕一聲風響,一把環首刀铿然刺在盛昂面前,距他的手指不過分毫。
褚玉照瞧着蕭恒左腰空掉的刀鞘,呵呵一笑:“辱及上官,不友同盟,這就是潮州營的規矩,蕭将軍的規矩!”
蕭恒不顧他,看向程忠,“老程,我将這件事交給你,是因為你是最公正的人。”
程忠一個頭叩在地上,“卑職治下不嚴,甘願領罪。”
盛昂失聲叫道:“老程!”
蕭恒靜了靜,道:“你做得很好。”
梅道然一愣,褚玉照也不料他竟如此公然表态,正要說話,秦灼已冷聲喝道:“你住口。”
蕭恒道:“同樣一身甲,于一人不過替換之物,于一人卻是救命之物,沒有舍了後者的命給前者做替補的說法。不管是我的人還是殿下的人,都是這個道理。”
“山中兵械粗制濫造,能上手的的确不多,這件事程忠沒有考慮到。身為統管,必須周全籌謀。老程,你一沒有應對解決,二仗着我的勢力對盟軍加以挑釁,這一點我必須罰你。”
程忠本以為他為安撫秦灼要放低姿态、重罰帳下,卻不料是這番說法,半晌說不出話,叩首道:“末将心服口服,甘願認罰。”
蕭恒看向盛昂,盛昂也知出口不遜,有些膽虛。
蕭恒道:“聚衆鬧事,是你起的頭?”
盛昂急道:“是他們——”
蕭恒說:“我在說我們。”
盛昂一時結舌,低下頭。
蕭恒看着他,“如何賠罪?”
盛昂咬牙道:“請少公親手杖我出這口惡氣!”又對外喊道:“拿荊條來!”
蕭恒道:“老盛,你聰明,别在這上面耍聰明。”
盛昂低叫一句:“将軍。”
“殿下不可能親自打你,多半還要替你求情。我若要打,殿下更不好苛責,還是會逃你這頓罰。所以我不打你。”
蕭恒說:“脫了你這身甲,以後,别上陣了。”
盛昂未料如此,顫聲叫道:“将軍,你要逐卑職,卑職又能往哪裡去?”
“我不會逐你,你罪不至此。還是從軍營裡做事,喂馬、炊事、看顧糧草保養兵器,那麼多事能做。隻是不能上陣。”蕭恒俯身注視他,“好好磨磨你的脾氣,你不是一人生死的夥頭兵,你是管理隊伍的将軍。我死了是梅子東遊老程他們,他們死了,還得靠你。我的将軍需得是勇士,不能是莽夫!”
蕭恒直身坐正,問道:“盛昂,你身為統領,尋釁滋事,辱及盟友,不思後果,不得不罰。我罰你在軍營勞役,再不上陣,你認嗎?”
盛昂渾身顫抖,咬緊嘴唇看向蕭恒。這樣一個不過自己一半年紀的少年人——男孩子,竟有一種介于長者與上位者之間的威壓,他既不獨斷也不委蛇,他講理。那一瞬盛昂甚至覺得他像“父親”。
盛昂一個頭叩在地上,低聲道:“卑職,認。”
蕭恒久久沒叫他起來,盛昂隻道他動怒,卻不料聽見他一聲歎息。
“我若和殿下光明磊落,你如此揣度,不過叫我們二人徒生嫌隙。我若同他真有情意,又是盟友,隻能同心一體。”
他輕聲說:“那這樣,老盛,辱他如辱我,你明白嗎?”
蕭恒先父親般地立給他規矩,又剖給他一顆男孩子的心。
盛昂悔愧無極。
蕭恒看了眼梅道然,梅道然一揮手,一旁戍衛将程忠盛昂帶下去。
蕭恒沒去瞧秦灼的臉,他去瞧秦灼的手,秦灼手邊茶盞已冷。蕭恒站起身,道:“叫你白受屈辱,是我的過失。以後分得好的,我先奉上。的确是空口白牙,但現在,我也的确拿不出什麼東西。”
褚玉照似要再講,陳子元從後頭踢他一腳搖搖頭。這一會,蕭恒從地上拔刀還鞘,對秦灼客客氣氣一颔首,就這麼轉身走了。
梅道然歎口氣,對秦灼一抱拳,忙跟出去了。
秦灼沒發話,陳子元已上手去扶那兩人,“行啦,他到底沒敢開罪你們,把臉子收一收,給殿下瞧呢?”
秦灼道:“我叫他們起來了麼?”
陳子元無奈道:“咱們一共這幾個兄弟,都别置氣。”
秦灼沒再說話。褚玉照拍了拍膝蓋,冷笑一聲:“不開罪,他倒會做人。”
陳子元捅他一肘子,褚玉照見秦灼不語,更沒個忌憚:“滴水不漏的說辭,既占了理又占了情。若偏幫咱們他手下寒心,若偏幫他自己人,他也挂不住臉。結果來了好一手欲揚先抑,倒成了咱們不占理。罰了潮州的又不罰我們,給殿下賣了天大的面子,我們還要對他感恩戴德呢!”
“鑒明。”秦灼叫他,“你在潮州待了十年,你若知道内情,還會同潮州争皮甲嗎?”
褚玉照神色一僵。
秦灼道:“這件事本就是人家占理,有什麼可說?”
褚玉照不言,秦灼又問:“子元,你覺得蕭重光做得如何?”
陳子元見他若有所思,沒敢打趣,認真想了想,道:“鑒明一句話說得對,滴水不漏,誰都照顧到。反正換成卑職,估計沒法把怨氣消解這麼徹底。”
秦灼看看他,又瞧瞧褚玉照,“怨氣消解?你們現在對他沒有怨言嗎?我壓着你們,你們就能心服口服嗎?程忠盛昂心服口服的是他蕭重光不是咱們。幹戈是最難化玉帛的東西,要和解,還早呢。”
陳子元試探道:“殿下……怨他?”
秦灼搖頭,許久方道:“我隻是……”
到底說不出那詞,他換言道:“我隻是佩服他的魄力。這麼個十全十美的法子,他為難的隻是自己。”
秦灼沒坐多久,一會就走了。褚玉照不要人扶,也往另一處去。陳子元攙着馮正康,還沒想明白,“你瞧殿下對姓蕭的,有沒有怨氣?”
馮正康想了想,搖頭道:“說是怨氣,我瞧着倒很窩心。”
“窩心?”
“嘶疼死我了……他仨怎麼一個個銅筋鐵骨似的叭叭的講這麼多話。哎子元,你有沒有注意,蕭将軍講咱們殿下,不稱‘少公’,卻稱‘殿下’。”
陳子元一愣,還真是這回事。
馮正康面色凝重,“你要是瞧見他叫殿下時咱們殿下的神情,估計就不會問這話了。”
陳子元仔細回想,愣是沒想起來,但他很認同地拍了拍馮正康後背,歎息道:“沒想到正康,你竟是這麼個心思細膩的人。”
馮正康龇牙咧嘴,“媽的你下手輕點,老子新添的傷血還沒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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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一鬧開,或者說兩人從柳州回來,蕭恒再沒往秦灼那邊去吃飯。他不去,卻有人來送。
夜間阿雙帶來餐盒,給他打開放在桌上,道:“庖廚裡送了條大鲑魚,這時節正鮮嫩,妾便煲了些湯。殿下講将軍愛吃烙餅,餅子也是妾新烙的,正好泡湯吃。”
聽到秦灼,蕭恒神色有些局促,但也沒有推拒之理,便應聲道:“勞煩姑娘。”
蕭恒像怕耽誤她功夫,吃得比往常快許多。阿雙收拾好杯盤,正要出門,突然聽蕭恒在身後問:“羌君待殿下很好?”
阿雙一愣,蕭恒已道:“沒什麼,姑娘回去吧。我渾說的。……渾話,别同他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