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恒報之一笑。
要放下,總得要他一句話。
夜月皎然,潔如少女面,雖清冷,卻冥冥有一種親近之感。他一顆塵念駁雜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又一番吐息結束,髒器肌骨之痛也纾解大半。
蕭恒身體重新恢複,脈象還要岑知簡看顧調養,故而常去他帳中。但瞧今夜梅道然的反應,倒像怕岑知簡加害自己。
他為什麼會這麼想?
蕭恒隻覺不對,岑知簡坐定梅道然的罪名,害得梅道然險些一死。但瞧梅道然對他,說是怨恨不如說是失望,仔細看來,竟還有些虧心。
他在京中,究竟和岑知簡發生了什麼?
但岑知簡避而不談,梅道然諱莫如深,二人态度如此,蕭恒也不好多問。
如此一夜坐到天明,他便去練兵演陣,又瞧了田地農務,這些做完,再趕回帳中處理軍務,數日下來忙得腳不沾地。雖則忙碌,卻多是庶務,連日裡竟沒生一場戰事。
連唐東遊都忍不住納悶,“這姓崔的這些天挺消停啊。”
蕭恒從一堆卷宗裡擡頭,沉吟片刻:“反常必妖。叫哨子前去探查,有任何異動立即報我。”
約莫半個時辰,石侯快步趕入帳中,上氣不接下氣道:“将軍,他們撤了!”
蕭恒眉頭一跳,當即從椅中立起來,“什麼方向,有沒有詐?”
石侯勻了口氣:“咱們西北的厲州有齊軍入侵,他們刺史是個不頂用的,眼看城就要破了。崔清便丢開咱這邊,去支援厲州了。”
唐東遊大喜過望,“将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啊!”
蕭恒斂眉問:“梅子,你怎麼看?”
“齊軍進犯事出突然,崔清撤離潮州,想必來不及跟皇帝請旨。雖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顧此失彼,是大過一件。我冷眼瞧咱們這位女帝陛下,是個賞罰分明、功不抵過的主,崔清下這個決斷,恐怕做足了十年不能領兵統帥的打算。”梅道然按刀在側,“她肯如此取舍,說明厲州之危迫在眉睫。”
程忠拊掌道:“正好!咱們也做一回彭蒼璧,看着他們兩邊鬥!等細柳營精疲力竭,咱們就能反手将他們一舉殲滅!當初彭蒼璧坐視西瓊圍城,還要拿将軍換糧,不就是這麼幹的嗎?崔清正是他的副手,這叫報應不爽!”
蕭恒未接這話,又問石侯:“齊軍多少人?”
“至少四萬衆。”
“厲州軍有多少?”
“和咱們差不多。前兩日柳州折沖府的兄弟盡數并入潮州營,加上咱原本的千餘人,造冊的就有了一萬餘,厲州估計也是這些人數。從前吳公沒有松懈武事,兄弟們才沒把本事放下,厲州那長官飯桶一個,隻怕隻是群散兵遊勇。”
梅道然在一旁提醒:“如今合崔清全軍之力,不過兩萬。”
程忠也道:“齊軍兇殘咱們都有聽聞,這些年在西塞折騰,所到之處盡是屠城!焚人屋室淫人妻女,把一家子的頭割下來從馬蹄底下踢着玩!崔清要和他們幹,那得拼上全部家底,就算勝,也是十分慘烈。”
蕭恒看向梅道然,“你什麼想法?”
梅道然說:“可以做黃雀。”
唐東遊忙道:“将軍,機不可失,我等俱在帳下聽令,望将軍早做決斷!”
蕭恒重新坐進椅子裡,甲胄壓得他直不起身。他撫摸案上軍印,像擦拭吳月曙當日橫劍自刭的鮮血。
帳下肅然,全部等他号令。
許久,蕭恒掌住大印,冷聲道:“盛昂。”
盛昂被罰再不得上陣,此時聞蕭恒叫他,一愣時更是喜出望外,忙跨步而出,“末将在!”
“率一千人留守大營,守好崗哨,若有異動快馬報我,火速請少公主持大局。”
雖聽還是叫他留守,但到底許他再管軍事。盛昂忙叫道:“末将遵命!”
蕭恒又叫:“程忠。”
“你領三千人,當即進發,戍守潮柳西北邊界,以防齊兵借道突入。同時安撫百姓,不得生亂。”
“末将遵命!”
他深吸口氣,沉聲道:“除他二人之外,所有中等以上的将領都有,整點人馬,各率五千部衆——”
“随我支援崔清。”
***
這是朝廷權貴無法理解、嗤為愚蠢的一場戰役。崔清違抗皇命棄潮救厲,身為逆賊的潮州營幾乎全軍而出,居然為了援助前一日還在全力剿殺他們的死敵。這種愚蠢的勇氣隻有百姓和草芥能理解。身經百戰的細柳營理解、幾度瀕死的潮州理解、十萬枯骨的并州理解、世世代代的英靈冤魂統統理解。
愚蠢嗎?
愚蠢至極。
值得嗎?
大軍策馬狂飙,沒有一個人回頭。
一輪血日下,潮州營如猛虎出林,馬蹄聲驚天動地。
厲州城近在眼前,城中細柳營殺聲震天。崔清砍倒齊軍大旗,提槍躍馬高聲喝道:
“士赴國難,何以退耶!吾侪蒙君恩,何不報耶!”
“今可效身,孰與我戰?”
“今可效身,孰與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