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是個切切實實的女孩子。她并不粗厲,面貌清秀,認真拾掇還十分亮眼。除了不通女紅,她換身衣裳,看上去與尋常閨閣千金也沒什麼不同。
但真上了戰場,沒人敢把她看作“女人”,無論是她的同袍還是敵人。
血肉橫飛,戰馬高嘶,一杆十尺銀槍迎面而刺、破喉而出,敵将栽倒馬下時大股鮮血噗聲四濺,染髒紅纓。
隻見她雙臂一輪一揮,那簇槍纓旋然一轉,長槍靈活如蛇,瞬息之間已從背後刺出。身後齊軍雙目圓睜,手中鋼刀墜地。
崔清沒有分出一個眼神,下一刻銀槍已蹿回其手,她胯下戰馬躍立而起,槍風一掃,如同一面帶刃扇風。面前數名齊軍大聲慘叫,鮮血紛飛時斷肢裂膚。
這把十尺鐵槍重四十斤,為崔氏代代相傳。到崔清這一代,鎮北大将軍崔譽一脈男丁斷絕,鐵槍也被族中叔伯霸占。崔清參軍前夕鬧上宗祠,叔伯無法,隻得道:“你若能将這把槍擡起來,咱們就還你。若連拿都拿不起,沒得辱沒老将軍聲名。”
當夜,崔清單手提槍,跨步出門。
崔清父兄死後,細柳營被朝廷解散。崔家還有一支娘子軍,她不肯去。娘子軍常年被軍中打壓,她要一改局面,隻能從男人手中争搶權力。沒有人因她是崔氏遺孤而網開一面,要麼知難而退,要麼能者居之,這是軍隊的鐵律。崔清從最低階的步兵做起,不如她的男人因一場勝仗就做了千夫長,而她屢立戰功,升做百夫長用了整整三年。
母親楊氏深明大義,到底心疼,勸她回來。崔清卻帶母親去祠堂,跪在祖宗父兄靈位前,說:“娘,五年前您在這裡折斷我的馬鞭,告訴我,祖宗臉面絕不能斷送在我們娘們身上。今日我在此立誓,崔清畢此一生,定要重建細柳營。列祖列宗在上,此誓不成,天誅地滅!”
一個女人身登統帥,一個崔氏在新朝重整軍隊,不論叫誰來看,都是全然不能之事。
但崔清做到了。
又一個齊軍人頭落地,死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女人?
而她就是。
齊軍越殺攻勢越猛,狼群般層出不窮。齊國以武立國,軍隊之彪悍連細柳營都難以招架,更别說是這樣的敵多我寡。
副将崔百鬥勉強架開一刀,叫道:“将軍,弟兄們撐不住了!撤兵吧!”
回答他的是烈烈槍風。
崔百鬥見她嘴唇發白,心知她鏖戰許久體力殆盡,忙道:“咱們撤兵來救厲州已是抗旨,還不知皇帝要怎麼發落。細柳營是崔氏曆代的心血,将軍豈能毀于一旦?咱們盡了力就成,無愧于心啊!”
崔清喝道:“鼠目寸光!現在若退,齊軍就能順勢東進,占厲州、據潮州、霸柳州,再沿運河東行,北越長江直抵京師!厲州守不住,是亡國之患滅族之種!大梁都沒了,安論一個崔家!”
崔百鬥道:“潮州柳州是蕭恒在守,齊軍若攻過厲州下一個要占得就是潮州。他不是愚人,定要派兵來救,咱們何不退回去,到時候兩廂便利!”
槍風橫掃時崔清橫目看他,崔百鬥隻覺渾身一凜。厮殺聲裡,崔清冷冷道:“二十杖,自己記下。”
她大聲叫道:“将士們,大夥天南海北地來投我崔清,就因為我們同為大梁人!既是大梁人,背後寸土寸地是咱們的家鄉,男女老少是咱們的兄弟爺娘!今日一戰是為守家之戰,誰願與我血戰到底!”
細柳營怒聲喊道:“誓死不退!”
又是殺氣震雲,殷天動地。
血日将沉,暮色四合,齊軍精銳削去大半,但細柳營已然是強弩之末。崔清看上去殊無變化,但崔百鬥知道,她已經将近力竭。
這時,一匹快馬沖入齊軍陣營,哨子滾下馬背,對将領說了句什麼。那将領當即勒馬東望,崔百鬥不明所以,也向東方望去。
夜色将上之際,太陽升起的方向,揚起一片滾滾煙塵。
陣前步兵撐刀大喘着氣:“是援兵嗎?是援兵嗎!”
崔百鬥凄聲道:“今時今日,哪會有什麼援兵!”
刀戈碰撞聲中,崔清在揮槍間隙見擡頭,一言不發。
在最後一縷日光收束之時,一竿大旗撐出天際。
那彤彤之色像片嶄新紅日,即将降臨的夜色似乎被驟然驅散,在天邊蕩然無存。細柳營中爆發一陣驚呼:“蕭字旗,是蕭字旗!”
崔百鬥不可置信,在清楚望見那旗幟時瞪大雙眼。
方圓百裡,哪裡還有第二個姓蕭的軍隊!
浩蕩馬蹄沖出那旗影之下,宛如利劍出鞘,瞬時斬破重重包圍。為首者左手持刀,環首刀勢如長虹,不是蕭恒又是誰!
蕭恒并未從細柳營前駐留,白馬從崔清馬頭一越而過,當啷脆響裡長刀已斬斷刺向崔清的一條手臂。
他身後,潮州營勢同猛虎,狂風驟雨般成群闖去,馬蹄踏過時兵器已将齊軍斬下馬來。一時之間,隻聞隆隆沖鋒聲、叫喊聲、刀劍入肉聲、金鐵相擊聲。
血肉四濺裡,環首刀快如飓風,八方四面皆可敵,簡直如生三頭六臂。從前兩軍對陣,雙方多少抱存鄙夷不服之心,直到今日蕭恒殺在細柳營之前,衆軍才頭一次從心底感發這種震動。
這刀法、速度、力量皆舉世罕見,而蕭恒用的是左手。
他取用左手刀不過半年。
齊軍調轉攻勢,開始全力圍殺蕭恒。四把精鋼彎刀迎頭揮砍,卻被一把環首刀橫轉攔下。蕭恒彎腰蓄力之際,一道銀光驟閃,四名齊兵喉間鮮血噴濺時,一條長蛇猱然蹿回一隻手中。
紅纓烈如夏花,蕭恒和那持槍女子對視一眼,雙腿一打馬腹,再度出刀時已騰身坐穩馬背。
殘陽裡,崔字旗和蕭字旗比肩而立。旗下,細柳營潮州營并肩作戰,短暫化敵為友的奇異局勢裡,所有人熱血沸騰,在緻勝的沖陷之中高聲叫道:“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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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軍并沒有拼死攻城的打算,一見局勢不妙便迅速退去。蕭恒率兵追出五裡,再斬敵将兩員,便收兵重回厲州戰場。
烽火已熄,野地新燃了篝火。厲州百姓感恩戴德,士兵忙開城門,請崔清蕭恒入關。蕭恒卻道:“不好擾民。”
崔清也同樣堅持,百姓隻得作罷,家家戶戶殺牛宰羊以謝兩軍。蕭恒固辭不得,又見衆軍已饑腸辘辘,便道謝收下。
酒肉香氣四溢,昨日還針鋒相對的兩軍突然一同圍坐,多少有些别扭。但到底過了命,又互相包傷吃酒,一會僵局松動,也漸漸熱絡起來。
蕭恒後頸的傷口未愈,臂上又添了兩處新傷。他将肩甲卸下,撕了塊衣料草草包紮,牙齒咬住一角低頭一束,顯得側臉骨骼如同刀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