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清點完傷患,自己也簡單裹了傷口,偏頭看了會蕭恒,從副将那裡要了隻碗,滿上了酒。
一雙軍靴停在面前,蕭恒擡頭,見崔清手捧酒碗,也端了酒立起來。四周肅穆下來,待他二人發話。
崔清舉酒對他一敬,“崔清代細柳營全體将士,謝蕭将軍不記前仇,舍身相報。再替厲州百姓,謝将軍活人生民之恩。”
她摘了盔戴,火光映在臉側,柔和的紅黃光輝裡更有些女兒的清秀模樣。雙手舉酒,一氣飲空酒碗。
衆軍叫好聲中,蕭恒也相對飲盡,卻沒有放下碗,而是接過酒壇再度滿上。
他兩手捧酒,對崔清道:“這一碗酒,我謝崔将軍。”
“謝我?”
“謝将軍心恤百姓,仁慈生民之恩。”
崔清看着他,“這我卻不明白。”
蕭恒道:“年前西瓊圍城,臘月之後飛鳥不得出。如今王軍數倍于瓊,雖兵臨城下,但并未禁絕藥物運輸,少數糧食入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将軍也知道,我前些日甚至還跑去英州一趟。潮州進出如此,難道是因為将軍昏聩無知才讓我們有可乘之機嗎?”
崔清神态暗昧不明,“說不定。”
“那便謝一樁私事。”蕭恒仍舉酒碗,“謝在下逃出彭營當夜,将軍一射未中之恩。”
崔清看他一會,朗然笑了:“我也謝我自己。蕭将軍,你問問這些,個個誇我百發百中。但我自己知道,那射偏的一箭,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一箭。幹了!”
二人飲罷,崔清認真端詳他片刻,鄭重道:“蕭将軍,你是崔清此生最佩服之人。細柳潮州共聚于此,有一夜握手言和的緣分。隻此一夜,我們不談對陣談朋友。此夜過後,崔清與你戰場相遇,當退避十裡,以謝将軍今日之恩。十裡再戰,你我定要分個輸赢!”
蕭恒也看向她,“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崔清朗聲笑道,“都别喪着臉了,如此良辰揮霍不得,吃肉,喝酒!”
衆軍齊聲大笑,紛紛勾肩搭背、碰碗舉盞,把立場抛之腦後,共赴這一夕狂歡。醉卧沙場,如是而已。
唐東遊和崔百鬥互相依靠着,又吃空了一壇酒。唐東遊打了個酒嗝,豎着拇指咕哝道:“崔将軍……厲害,是這個,能耍槍……還能喝酒,一個頂十個大老爺們兒!”
崔百鬥醺醺然道:“可不,我們将軍,打小就要好,樣樣必須拿頭籌……不然,這麼多漢子……能聽她的調令,就為了個崔姓?”
唐東遊點頭嗟歎許久,又說:“我誇了你們将軍,到你了,你看我們蕭将軍咋樣?”
“蕭将軍……”崔百鬥喃喃道,“蕭将軍,是個好人。”
唐東遊醉裡氣性也大,罵道:“用你放這屁!”
崔百鬥卻突然抱着他大哭:“你們蕭将軍,是好人哪,他是好人哪!要殺他,我們将軍……不忍心,我們全軍上下哪有一個願意幹的,可不殺他,皇帝又要把細柳營散了!細柳營不能再散了!老天……不長眼啊!”
唐東遊聽了,蓦地悲從中來,也和他抱頭痛哭。兩人哭聲高一陣第一陣,滑稽非常,但沒一個人能笑出聲。
就算沒有細柳營作要挾,皇帝重審崔如忌冤案、為崔氏正名,又重用崔清,這是天大的君恩,崔清報也得報不報也得報。那她和蕭恒永遠沒有兵戈消解、化作玉帛之日。永遠沒有。
惺惺相惜,卻做不了朋友,隻能做敵手。
崔清拍拍膝蓋起身,一腳踹在崔百鬥屁股上,将兩個人都蹬得翻了個個。她大笑道:“我和你們将軍都活着呢,要嚎喪,我倆再打一場之後不遲。”
天邊,兩面大旗迎面相招,宛如聯袂。蕭恒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火光。
天色将曙時,崔清請蕭恒先行,是表明不會沿路設伏的誠意。蕭恒同她馬頭揖刀,抱拳道:“崔将軍,咱們戰場再見。”
崔清笑道:“戰場再見。”
蕭恒颔首,列隊整兵,一聲令下,潮州營步兵立正、騎兵上馬,向着東升旭日,重新消失在平野盡頭。
如此往來狂奔,自離開潮州已有十日。大軍歸營休整,蕭恒也風塵仆仆,從營中卸了甲胄,想了想,又從頭到腳洗了個澡、換了幹淨衣裳,料理好傷口不至于太過駭人,這才翻身上馬,往院子趕去。
他牽馬入院,先從庭間瞧見幾匹駿馬。
品種名貴,鞍鞯精美,連馬具都染上淡淡香氣。
院中新置一隻寬闊鐵籠,一頭白虎盤卧其中,見他來,一背的雪毛倒豎,全然是攻擊之态。
雖是白日,秦灼屋前卻簾幕低垂。
蕭恒從那籠前立了會,那虎錯以為他是個樁子,又重新卧倒。
許久,蕭恒提步上階,尚未走到門口,便聽一陌生男子笑問:“你家裡還儲着位蕭将軍,我怎麼敢?”
有人低低笑起來,很好聽。是秦灼的聲音。
秦灼影子落在窗紗上,蕭恒一眼就認出來。他倚着枕,另一人便隔幾同坐榻上。秦灼一隻手在動,是在撫扳指,還是在撫那人的手?
蕭恒尚未看分明,已聽秦灼柔聲笑道:“露水而已,香旌,你怎能同他比。”
接着,案翻聲響,一人覆到一人之上。
傳來親吻吮響之聲。
蕭恒釘在原地,沒作聲,終于退下步子,轉頭看見梅道然的臉。
見他神色,梅道然心中一痛,欲言又止。
蕭恒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