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擇蘭看在眼中,又道:“我們再論一論蕭将軍你。”
“你亡走潮州是為了投奔南秦少公,那你應當是秦少公的幕僚。但在西瓊兵圍之際,你卻同他分道揚镳也要保衛潮州,可蕭将軍,你并不是潮州人。所以說哪怕潮州危若累卵,也與你毫不相幹。你為了毫不相幹的一群人賠上性命抵禦西瓊,這才是你成為領袖的開端。”
呂擇蘭看向他,“但你成為一州領袖之後,并沒有挑戰天子權威。一般人割據稱霸,第一件事就是擴大地盤。而蕭将軍,你在做什麼?你在剿匪、治河、務農、開糧道、禁阿芙蓉,完全沒有兼并擴大的意圖,你像是來做地方官了。你做的這些事,十年都難見七分成效,對你的兵權鞏固沒有半分益處,但你還是在做。”
呂擇蘭笑了笑:“說實話,一開始我壓根看不明白。你所做的樁樁件件,對你自己全無益處。你把‘治理’當事業,‘兵力’當自保,這樣愚蠢的錯誤哪怕造反的山匪都不會犯。直到和你真正交手,直到那一日,你不計前嫌,支援細柳營保衛厲州。”
他輕歎一聲:“我再不敢相信也隻得相信,你并不想反。陛下為了社稷穩固對你多次圍剿,但你對皇位沒有半點興趣。”
蕭恒緩慢吃了口酒,說:“是。”
“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呂擇蘭道,“你在‘治理’潮柳兩州,但治理是天子之職。你不想做皇帝,卻在僭行皇帝的權力。”
蕭恒說:“我也不想要她的權力。”
呂擇蘭笑了:“權力是個好東西。”
蕭恒皺眉,不同他辯。
呂擇蘭又給他舀了一鬥酒,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高居廣廈、身穿绫羅、飽食珍馐、刮盡民脂民膏是權力?蕭将軍,那隻是權力的附屬品。天子最直觀的權力隻有四個字,生殺予奪。”
蕭恒道:“生殺予奪握在一人之手,并不好。”
“要看握在什麼人手裡。”呂擇蘭說,“暴君攬權,的确是流血漂杵。但如果一個賢明之人擁有至高之權,他的‘生’是來救濟百姓,他的‘殺’是來懲處奸惡,予者奪者更是賞罰分明。更要緊的是,他能夠将自己的志向抱負發揮到最大。一個農夫想要天下太平,窮盡一生隻能種好一畝三分地,但一個皇帝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就能太平。”
“權者,利器也。可以守家守國,也可以行兇殺人。兵器不會有罪,有罪的是拿它的人。”
呂擇蘭笑道:“你不想做皇帝,因為你沒有看明白,皇帝的權力究竟能做什麼。”
蕭恒看他片刻,道:“呂公不來勸我投降,反來勸我謀逆?”
呂擇蘭道:“我是想告訴你,或許潮州上下都不明白,你明明做的都是好事,為什麼陛下放着那麼多匪盜不剿,偏偏要拔你這根釘子?因為蕭将軍,你染指了皇帝的權力。”
蕭恒不說話。
呂擇蘭歎道:“我敢同你談這些,還有一個原因。你痛恨先帝對并州的行徑,複仇的最好方式是隐身奪嫡之後功成身退,但你不是,你大庭廣衆之下公然弑君。再看你退西瓊、守潮州的樁樁件件,玩的哪怕有戰術,但都不是權術。你搞不來這些彎彎繞繞,更嗤之以鼻。行事幹脆利落,萬事争取畢其功于一役——你骨子裡是個刺客,一個刺客想做皇帝,除非先殺死自己。皇權是天下最大的一把鎖啊,蕭将軍,你卻是最想自由的人。”
“但你為什麼不自由?”
蕭恒默了一會,說:“我有了道德。”
再看從前種種喪失道德之事,自覺是有罪之人。
罪人在贖罪之前不配談自由,這是公理。
暮風蕭蕭,夕陽西下,酒漿微冷,呂擇蘭為蕭恒添上最後一鬥酒,道:“你不想做皇帝,你不是做皇帝的料,但你還想做皇帝能做的事。如何行之,我有一個法子,不知将軍可願一聽?”
“願聞其詳。”
“将軍是否聽說過‘代天巡狩’一語?”
蕭恒點點頭,“禦史。”
呂擇蘭道:“皇帝要治理天下,但不能萬事躬親,便将治理之權析分,用至高的皇權統攬。其實何止禦史,刺史治理一州,縣令治理一縣,天下百官,所行皆是皇帝分授的‘治理’之職。”
蕭恒敏銳察覺他的言外之意,“你想招安。”
“是請求。”呂擇蘭說,“将軍在治理潮州之前,先行在西瓊手底守衛潮州,是因為将軍有仁德之心。如今齊軍東進,大梁武事微弱,正是用人之際。将軍若願與我們化敵為友、一緻抗齊,潮州之危亦可解矣。”
蕭恒持住那杯酒,問:“這是呂公的意思,還是皇帝的意思?”
呂擇蘭說:“我和崔将軍會向陛下谏言,力保将軍萬全。”
并非皇帝之意。
蕭恒道:“皇帝要你們殺我,你們卻要同我聯手,就不怕皇帝猜忌論罪嗎?”
呂擇蘭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蕭恒靜了一會,道:“呂公為什麼這麼做?”
“齊軍之危迫在眉睫。”呂擇蘭說,“臨近各州困于齊禍,紛紛向細柳營求援,崔将軍不得不分散兵力援助,已然左支右绌。外敵當前,天大的内亂也要放靠。在下的确是陛下的臣子,但所食所用皆是百姓所供。百姓是為官者的衣食父母,父母有難,安能不救?”
蕭恒手指撫摸耳杯,“我染指皇帝的治理之權,皇帝已然将我視作賊寇。呂公,你越過皇帝來‘任命’我,僭越至此,皇帝又該怎麼看待你?更何況,你還是前永王的舊人。”
呂擇蘭望向杯底,緩緩一笑:“人生在世,總要決斷。兩害相權,我與将軍隻是取其輕者。再者,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蕭恒默然片刻,說:“呂公是溫國公門下。”
呂擇蘭不料他提起這事,點頭道:“是。”
“那呂公與前任潮州刺史吳月曙公,是同窗。”
“師出同門。”
蕭恒颔首,從腰間解下一把長劍,雙手遞到呂擇蘭面前。
“據說這把劍,是吳公赴任前溫國公親手所贈。吳公已去,我将此物代為奉還。”
呂擇蘭接劍在手,眼前突然浮現一個青年人揖手下拜的身影。
身形消瘦,還沒有蓄須。眼中銳氣尚未消磨,胸中熱血應猶沸騰。
老師楊崇叫那人的字,問,清宵志在何方?吳月曙沒有說高官厚祿之語,隻道,澄清吏治。
呂擇蘭侍立在旁,見楊崇握緊那雙書生的手,神色說是欣慰又堪稱痛苦。師生執手相對,唯有凝噎之聲。
許久,楊崇方顫聲叫他:“君芳,将我壁上那把劍取下來。”
就是這把劍。
數十年風霜過後,鋒利如初。
記憶中還是吳月曙躬身拜别的樣子。車馬遙迢,那竟是最後一面。後來二人偶有書信交往,呂擇蘭知他娶妻生子,還送了一對玉鬥作禮物。再往後,永王意在奪嫡,潮州連年大旱,二人自顧不暇,從此斷了尺素。吳月曙毀家纾難妻子餓死的消息還是夾在糧荒奏報裡傳來的,而後蕭恒至、西瓊圍,再到吳月曙死,呂擇蘭收到的,隻有口耳相傳的冰冷文字。
怎麼死的?他記得自己這麼問。
小厮說,拿一把劍抹了脖子。
他跌坐在椅,小厮猶不明白,問:“相公,吳郎這麼一死,豈不是将潮州拱手讓給了逆賊?”
吳月曙是最忠君正直之人,死訊又滞後了足足半年才被朝廷察覺,說個中沒有蹊跷,呂擇蘭如何也不信。
直到他見到蕭恒。蕭恒竟是這樣的人。
是怎樣的大絕望,才會叫吳月曙這樣一個人徹底背棄君臣之理?又是怎樣的大希望,才會叫他在大絕望後,毅然決然地選擇蕭恒?
蕭恒今日坐在這裡,就是回答。
殘陽已盡,杯酒已冷,蕭恒站起身,對他躬身抱拳,轉身走出亭去。
呂擇蘭在亭中坐了許久,終于拔出那把長劍。清越劍鳴聲裡,他拂過劍身,雙淚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