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潮州局勢近期出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相當一段時間,崔清不曾撤兵,但也沒有進攻,她有意無意留出的喘息之機讓生活的價值重返潮州城。蕭恒得以騰手處理除戰争之外其他重要事宜,譬如經濟,譬如土地,譬如小規模的新條施行(由于蕭恒現在的反賊身份,我們稱這些試驗律法為“條例”更合适)。
守城之戰後,原住民死亡殆盡,大量土地荒廢無耕。同時,随着潮柳并居條例的推行,不少柳州人遷入潮州定居,卻沒有土地耕種。面對諸多問題,蕭恒開展了一次試驗性的分地運動:由郡縣官府公人丈量土地、統計現有人口,按鄉衡量,進行均分。出于戰局之下的内部團結需要,蕭恒暫時沒有征沒缙紳地主的私人土地,但要求其繳納更高的賦稅(在免去農民賦稅的背景下)。
久澇的潮州大地雨過天晴,急需犁耙和人力耕種出新的芽苗。分得土地後,男女老少熱情高漲,家家下地,戶戶耕種。同時,對黑膏産業和妓館的打擊力度繼續加強。潮州境内妓館全部封停,賣身文契盡數燒毀,妓女外遷,集體居住,鼓勵其進行耕種和紡織經營。
總體來說,蕭恒的新條試驗取得良性的長效進展,為奉皇年一系列改革提供紮實基礎。但多管齊下,總有微末之處難以顧及。衆所周知,青萍之末和時代的飓風總有關系,至少影響了蕭恒的個人命運。
如果要看清這朵青萍,還要回到當時的潮州城,推開秦灼時常為賀蘭荪打開的院落角門。這扇門響之時秦灼聽到賀蘭荪香車辘辘聲也聽到蕭恒離開的馬蹄聲。那段時間,秦灼對待蕭恒,采取了俗稱“打一巴掌給一甜棗”的策略。不然他有什麼辦法?當着賀蘭荪的面不打巴掌,複生蠱難以入手,而蕭恒真正的甜棗究竟是什麼他卻不敢應承。為此他心力交瘁,罪有應得。
這次賀蘭荪離去後,蕭恒再次躲避他。早上秦灼請他用飯,房間已經無人。中午請他商看軍需,他要梅道然主辦。晚上親自去軍營堵人,人卻和一群将領圍看沙盤道子夜時分。好容易夜靜人散,秦灼剛要開口,他就借口潮州的第一茬莊稼終于要種出來,快步出帳大半夜去看水渠了。
等秦灼重回院子,一個人在卧房坐了半天,半天之後打斷陳子元和老婆的夢中約會,殘忍地把他從暖被窩安到冷闆凳上來。
陳子元滿腹怨念,敢怒不敢言,希望這位殿下千萬有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宣布。接着,秦灼莊而重之道:“馬上就到六月十六了。”
陳子元點頭,“所以?”
“你不記得十六是秦地的花贶節嗎?”
啥節?
由于秦灼微含怨怪的嚴肅語氣,陳子元才在腦袋的犄角旮旯裡掃到這個節日。
的确,花贶節是南秦地方節日之一,但南秦節慶大多因神而設,供奉的神靈大小就有數百位,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神的相關節日全部鋪排一遍。而花贶節,就是不太起眼的一位神侍(注意,隻是神侍)聆訓登天的日子,因受花神點化,故名花贶。
自然,這個節日和主人一樣不甚起眼,隻有和這位神侍八字相合的人才會按照書籍記載,在六月十六熏香沐浴,客人們奉馔簪花,圖個吉慶。
“所以,”陳子元問,“是花贶節,然後呢?”
“我要做這個節慶。”秦灼正色道,“潮州溫暖,正是開花時季,兄弟們離家多年,又勞累多日,正好松快松快。”
陳子元以一種狐疑的眼神打量他。
顧左右而言他,他殿下肚子裡絕對憋着大事。
果然,秦灼以極其正直自然的神色繼續說:“蕭将軍是潮州之主,一會你親自送帖,拜請他賞臉參加。”
陳子元忍不住指着月亮叫起來:“一會?”
秦灼咳了一聲,更改道:“明早,明早他出操之前。”
陳子元幹笑兩聲:“殿下,蕭重光常常半夜出操。你不比誰都知道。”
秦灼大聲問:“我知道嗎?你管我知不知道。這是令旨,你還跟我讨價還價?”
很好,虛張聲勢,還令旨。陳子元心想,别哪天他的花轎你都要上了你妹妹攔門你再來句這——是——令——旨——
第二天他就青着眼圈胡茬闖去校場,在衆目睽睽下以極其詭異的力氣把剛認镫的蕭恒薅下馬背,将那封請帖拍進他懷裡,極其響亮地吆喝一氣:“六月十六我們殿下有請帖子我送到了來不來你看着辦吧不來我們殿下絕不覺得你看不上他絕不啊——”
這封請帖十分見效,送出去不到半日,秦灼就在自己卧房裡見到蕭恒。蕭恒的背影和他鋪設鴛鴦錦被的床榻一起,構成一幅情景溫馨色彩和諧的畫面。秦灼輕悄悄地,立在門邊看了他一會,才輕輕叫:“将軍。”
蕭恒肉眼可見地一個哆嗦,一下子叉着手站起來,臉上難得地不自在。
秦灼問:“吃茶嗎,還是用些點心?”
說到“點心”,似乎鼓動了蕭恒開口的勇氣。
他說:“少卿,花贶節的事,我不能答應。”
秦灼渾身一僵,想盡量保持得體的語氣,臉部肌肉卻控制不住微微顫抖,“哦,這點小事,還要勞煩将軍親自登門回絕,真是不好意思。”
“我算了潮州的賬面。”蕭恒腦袋微垂,“現在支不出這筆錢。”
這句話後,房屋陷入神秘的安靜。蕭恒發現秦灼臉上的惱羞忽然神奇地彌散殆盡。秦灼笑了一下,聲音溫和:“你放心,我用我自己的積蓄。”
蕭恒卻沒被說動。他盯着秦灼的眼睛問:“少卿,你還記得潮州最初缺糧而虎贲有存糧的時候,你遭受了什麼?”
秦灼在他注視下放下嘴角。
蕭恒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是好人,惡念一出,也勝虎百倍。”
為了發展經濟,也為了安撫災難後的百姓情緒,蕭恒從未禁止甚至鼓勵一些民間節日舉辦,像之前的上巳和之後的七夕,但無一例外,這些節日無分階級,全在公開場所開設,農夫走卒俱可進出,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鋪張奢靡,反而通過燈市廟會推動商業恢複。
這種情況和花贶節完全不同。
花贶節是南秦上層的歡慶活動,這次的參與人員也是南秦中級以上軍官,普通百姓被隔絕在外。再者,花贶節對裝飾宴飲的規格有相當要求,所花費的銀錢不在少數。潮州尚在饑苦,秦灼若驟然鋪張,會再生多少怨憤?
何況南秦和潮州彼此并非沒有隔閡。
秦灼靜靜聽完,說:“這是戰時,我沒有鋪張的打算。流程隻保留簪花一節,折點時令鮮花就得了。”
他語氣放得很軟:“就是一塊吃個飯。”
他說到這個份上,蕭恒不能推拒。陳子元眼看花贶節變成個插着花的吃飯節,老大不高興。但他一方面知道潮州艱難,一方面也是秦灼樂意,識趣不多嘴,隻是問秦灼:“按最簡最簡的規矩,也得簪花和獻馔。花還好說,隻是殿下,您這位貴客去哪裡弄飯?”
秦灼說:“他有手藝。”
陳子元想,你又知道了,這節直接你倆單過多好。
并且他很合理地懷疑,他殿下甚至有在床上單過的打算。
不過花贶節之前,的确有一個值得上下歡慶的日子。潮州戰後糧草一直靠周邊商貿,而六月十二,終于收獲了澇災後第一茬本土水稻。當天一早,太陽未出,天光初亮,百姓從四方出發,崔清包圍潮州一樣地包圍眼前的金綠海洋。他們一到田壩,立刻被一種甜蜜瘋狂的稻香沒頂。蕭恒站在東方最首,和大夥一樣背負竹筐手持鐮刀,簡直是當代農民的典型形象。
程忠叫道:“将軍,咱們東隊等您一聲令下,直接把他們西隊都攆回姥姥家!”
東邊姥姥家姥姥家地喊起來,其餘各方哎哎地答應。
一會西邊就喊過來:“我們梅将軍說了,莊稼跟前不分上下,隻論兄弟!按輩分你們東邊還要叫我們梅字牌哥哥——好弟弟!”
滿田熱熱鬧鬧喊成一團。蕭恒沒有喊,但也毫不掩飾地開懷大笑。等衆人叫嚣夠了,他才掐指哨了一聲,田野歸于一片團結的安靜。蕭恒高舉手臂,往下揮動時高聲宣布:“東南西北四隊領命,列陣,收割!”
如今雖是戰時,實際卻是短暫寶貴的和平。潮州營全體将士實行輪班倒休,三天一換,一半負責巡邏和崗哨,一半幫助農民下地刈稻。第一天收割後,婦女兒童立刻進行晾曬和脫粒工作。第一茬糧食晾曬三天後順利進入糧倉和各家的粥碗。這一天是六月十六。
據說南秦這位神侍在黃昏受化,花贶節宴會便在傍晚舉行。這天蕭恒和梅道然換了一日崗,大清早趕到校場,幫忙一起翻曬稻谷,再脫殼篩殼。路過巷口,蕭恒聞到陣陣幽香,在馬頭瞭到矮牆内劃出的一塊花圃,開滿各色花朵。花朵倩影在眼前缭亂,白馬已經沖到目的地,眼前取而代之的是金燦燦的曬谷場景。
婦女們頭戴各色頭巾,揚動簸箕揮動爬犁,陽光在濺有谷殼碎屑的棕紅臉龐上綻放光芒。拿笤帚的孩子們把散落的谷粒掃成一堆,擡頭正看到蕭恒,興高采烈地高叫:“蕭将軍,蕭将軍回來啦!”
蕭恒下馬沒走幾步,懷裡腿上已經挂了好幾個孩子,母親們忙斥責:“皮猴們趕快下來,哪能這麼冒犯将軍呢?”
蕭恒右手叫一群孩子牽着,左手抱着個女孩走過來笑道:“大嫂别這麼說,我喜歡孩子。”
他把孩子放下,幫忙翻曬谷子,翻了一會道:“我看巷西有家在種花。”
一個戴藍頭巾的婦女面含嫌惡,“糧食還不夠種呢,妖妖調調地種什麼花。”
蕭恒顯然聽到這句話,藍頭巾婦女忙解釋:“将軍慈悲,叫那些妓女從良,不用再從火坑裡受苦。人家倒好,又貼上軍官要做夫人。争相獻媚賣弄風騷,和咱們住在一塊都覺得髒了地方!”
蕭恒聽出不對,“有軍官和婦女通奸?”
另一個戴碎花頭巾的婦女忙道:“通奸絕不至于,但……常有軍爺往她們那邊去。那個叫蘇小雲的,聽說從前是南妓裡的頭牌,如今連盛昂将軍都招去三天兩頭照看她的‘生意’。怎麼說盛将軍也是您跟前的人,她怕人們閑話,又不願耕作辛苦,種了一堆山茶當街賣……”
藍頭巾叫道:“賣花?誰知道當街賣什麼東西呢!妓館雖毀,卻有暗娼,将軍,您說這和從前有什麼兩樣?”
蕭恒笑着安撫她:“大嫂說得不無道理,有些事情是我考慮不周。你們先忙,我出去一趟。一會蒸幹糧麻煩留給我幾個,我付錢。”
蕭恒沒有騎馬,步行往向西走去。如今天光暗沉,夕陽的病容閃爍紫紅色光芒,攤販們也螞蟻出巢般活動起來。蕭恒走在街上,聞到售賣的甜漿香氣和福包裡的香草氣味。然後他在人聲車聲裡聽到他的目标,一個女人沙啞地叫賣:“茶花,新鮮的茶花,賣茶花喽。”
他在五丈之外,隔着各色招旗鎖定了那個女人。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這是個幹癟滄桑的女人。臉頰凹陷,身量幹癟,隻有一頭堆疊的發髻和身上那件淡青色織金褙子看出些過往經曆的痕迹。她轉過臉乞求過路行客,蕭恒得以看到她搽胭脂的鮮紅嘴唇和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濃妝豔抹下,其實是一張溫柔面善的面孔。她喃喃道:“茶花,新鮮的茶花……賣茶花。”
蕭恒走上前,問:“大姐,這花怎麼賣?”
蘇小雲眼睛一亮,“一籃五個銅闆。”
蕭恒從她的反應裡料定她沒有認出自己,作難道:“五個銅闆夠買兩個火燒了,一籃花,有些貴吧?”
蘇小雲忙道:“這花不好養的,費的精力不比伺候糧食布匹要少。”
“既如此,怎麼不紡織賺錢呢?”蕭恒道,“我聽說州府有發放機杼和織架,柳州那邊也有新運來的蠶繭。一匹布總比一籃花好賣吧?”
竹籃裡的茶花一群鮮紅的嘴唇一樣吮吻着蘇小雲手臂,她麻木地任其啃咬,道:“郎君不知道,我從前不是良家人,也不是潮州地界的。我和幾個姐們是前些日關口松散從西南跑來的。我們聽說潮州沒有妓館,姑娘們還都有官府貼補能自己紡織種地……”
蕭恒問:“官府不給發東西嗎?”
蘇小雲道:“發的,隻是布賣不出去。我們織的布不幹淨,大夥怕染髒病。我女兒還要治病,我沒法子了。”
“什麼病?”
“肺痨。”蘇小雲嗚咽起來,“她那麼小的人,跑出來的路上得了肺痨。是我害了她,我得掙錢,我得掙錢給她買藥!”
她抓緊蕭恒手臂,顫聲問:“郎君,你買不買花?不買花你買我吧!我沒得過病,我身上現在也幹淨,你就買我一晚上,給我半吊錢……給我十個銅闆就好!我會彈琴唱曲,我很會伺候男人,我管保伺候得你舒舒坦坦的,我……”
蕭恒攙住她,“你女兒呢?我去瞧瞧孩子。”
蘇小雲連連搖頭,“路上折騰不動,托付給贖身的姐妹照顧了。我都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病死了。”
“大姐,你别哭,這籃花我買,你院子裡的花我都買了。盛昂常來找你,是不是?”
蘇小雲也顧不得街上,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好郎君,你千萬别聲張出去。盛将軍是個好人,我看了這麼多男人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我真心對待我……我不能連累他……”
蕭恒道:“大姐,潮州不認你從前的行當,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人。他想和你好,得過正當的禮數。更何況他還是個軍官。”
蕭恒攙扶住她,卻沒有觸碰她一寸肌膚,“大姐,我出門匆忙忘記帶錢,回去取一趟。你先回家吧,回家幫我把花收好。我所有的花都要。”
蕭恒折回去騎走白馬,飛快趕往軍營,找到正在檢查兵庫的盛昂,兩騎直奔小巷。一路上盛昂欲言又止,他吞下去吐出來的詢問聲淹沒在風聲裡,蕭恒充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