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蒼璧抵達時西塞飄雪。
戈壁被整塊天幕的陰影籠罩,萬物覆蓋一層壓壓灰色。灰黃流沙,灰棕城牆,些微灰紅日光下,灰白雪花遍空飄揚,落滿西夔營将士的灰黑铠甲。軍隊前,蕭恒甲胄全身,立馬以候。
這是彭蒼璧第二次見蕭恒,卻是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男人。上次潮州對峙,彭蒼璧自覺勝券在握,雖敬佩他舍身換糧的義氣,心中到底隻将他做個毛頭小子看。時隔一年,短短一年,蕭恒已迅速成長為兩支軍隊的絕對領袖。
見他佩刀挂在左腰,持缰也是用左手,彭蒼璧不免去看他的右腕,心中生出一股古怪的愧意。
他上次用潮州百姓的性命換蕭恒的右手,這次還要用西夔營的性命換蕭恒這顆人頭。
彭蒼璧驅馬上前,抱拳道:“鎮西将軍勞苦功高。”
蕭恒也還禮,不說仰賴陛下之恩,他說:“全仗麾下血勇殺敵。”
彭蒼璧說話不愛彎繞,将聖旨請出,道:“鎮西将軍蕭恒接旨。”
蕭恒下馬,西夔營亦随從下拜。趙荔城跟在他馬後俯首,聽彭蒼璧宣讀聖旨。前頭套話文绉绉得拗口,大略是誇贊他們将軍英明神武、守城有功,彭蒼璧正聽皇帝誇得有鼻子有眼,冷不丁聽見一句:“賜侯爵,另女二十名,黃金百兩,绫羅百匹。即日移交軍印,不得有誤。”
“欽哉”兩個字一落地,趙荔城渾身一震。
齊患稍稍平定,皇帝便要褫奪蕭恒軍權,敕令他解甲歸田。可蕭恒本是叛逆出身,潮州更是皇帝眼中之釘,這豈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耳邊,傳來低低一句:“蕭恒,領旨謝恩。”
不稱臣。
趙荔城心中一緊,忍不住叫道:“将軍!”
話未出口,就被人搗了一肘子。一旁李寒撣撣衣衫,随蕭恒立起,對彭蒼璧拱手道:“營中已略備薄宴,彭将軍鞍馬勞頓,還請入内休整。”
城門已開,天子使者入關。李寒剛擡起腳步要跟上前,就被人扯住袖子撈到一邊,趙荔城急赤白臉,問道:“監軍,這事不能答應啊!眼瞅着皇帝就是奔着将軍腦袋來的,咱們就這麼把軍印拱手相送,将軍這條命就拿給他們了!”
李寒跟他掉在隊後,“公然抗旨不尊,直接給了皇帝降罪的由頭。”
趙荔城剛想開口,李寒已迅速打斷:“皇帝若要取将軍性命,荔城,你當如何?”
“媽的幹啊!”
李寒示意他噤聲,又道:“可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也幹不過人家整支軍隊。再說,西夔營交入彭蒼璧手中,到時候可是自家兄弟刀劍相向。”
趙荔城急道:“監軍你一個明白人,怎麼該明白的時候犯渾哪?不說這些年西塞苦成這樣皇帝連個屁都不放,單說這半年來,咱們求援多少次,愣是一個援兵沒到,要是沒有蕭将軍,滿城百姓加上這些弟兄早讓狼啃幹淨了!咱們不是沒良心的人,将軍是西塞的救命恩人,隻要将軍一聲令下,咱們就幹!這可不是老趙一個人的意思,兄弟們連狼兵都打過來了,還怕他區區幾百人嗎!”
李寒笑道:“看樣你們私底下還開過會了。”
趙荔城道:“你就說幹不幹!”
李寒一攤手,“所以你瞧,皇帝收這個軍印有什麼意義?将軍的兵力不是兵符是人心,收符易,收心難。讓個無用之物出去,有什麼妨礙?”
他一張臉滿不在乎,趙荔城豎起大拇指,“心真黑。”
李寒笑道:“承讓,這幾日由你和梅藍衣做主,外松内緊嚴陣以待。我估摸着,要到咱們手黑的那一天了。”
***
雖說設宴款待,帳子卻一無歌舞。西塞糧食緊缺,待客的馕餅黃羊已是上乘之禮,飯食難免粗陋。觥籌交錯間,彭蒼璧舉杯笑道:“蕭将軍征戰辛勞,如今也能松快松快,回家享享清福了。”
蕭恒亦舉杯,“此後邊陲安危,勞煩将軍。”
“虞家軍自成柏公起便以戍守家國為任,談何勞煩。”彭蒼璧笑道,“聽聞将軍至今未娶。”
李寒聽出點苗頭,一旁蕭恒已道:“是。”
“陛下體念将軍不易,故擇宮中良家子二十名,以後将軍起居多少有人照應。”彭蒼璧道,“依我瞧,擇日不如撞日,正好陛下的聖旨還在,将軍不若今日成親,亦是美談嘛!”
趙荔城忍不住道:“我們将軍一個人,和二十個娘子拜堂?”
彭蒼璧道:“這等豔福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享的。”
趙荔城當即不幹,冷笑道:“這人多眼雜,二十個新娘子,一人拔根钗子都能把我們将軍捅死。這事兒多少欠考慮吧!”
彭蒼璧聲音一沉:“趙統領的意思是,陛下親賜的宮人裡會有刺客?”
趙荔城剛要争辯,就被李寒一個眼色剜回去。案首,蕭恒放下酒杯,徐徐開口:“多謝陛下好意,隻是我已立志,此生不娶。”
這回輪到趙荔城驚了。
皇帝送人絕對沒安什麼好心,要麼有眼線要麼有毒手,他這才出頭死命推脫。真推不成,那就收下全當緩兵之計,和皇帝鬧翻了蕭恒還真會養這二十個小娘吃白飯?但如何也用不着賭這種咒出來,萬一老天有靈,真叫他蕭将軍打一輩子光棍可怎麼整?
彭蒼璧也是一愣,“蕭将軍說笑。”
蕭恒道:“在下從不說笑。”
彭蒼璧面色微僵,轉而笑道:“好,将軍行事嚴謹方能治軍嚴明,在下佩服之至。這西塞的土酒咱們也嘗了,不如再嘗嘗陛下賞賜的禦酒。”
不等蕭恒開口,彭蒼璧帳下已擔來數壇美酒,酒封一啟帳中飄香。彭蒼璧拍拍酒壇,“陛下體恤衆将士辛勞,特命在下以禦酒犒軍。怎麼,蕭将軍怕這酒中有毒?我先與将軍吃。”
彭蒼璧每壇酒水都舀一口吃了,蕭恒不好再說什麼,便由他與衆軍分酒。衆人如常飲宴,互相客套,不一會便吃得興起,大片将士歪醉在案前地上。
酒香歡笑裡,蕭恒也半支着身子撐在案上。彭蒼璧放下酒碗,輕聲叫幾句:“蕭将軍?”
蕭恒模糊答應,全然是半醉昏沉之态。
彭蒼璧揮手,“扶蕭将軍回帳歇息,你們幾個,奉陛下之命,為蕭将軍量體裁衣。”
彭氏帳下将士扶起蕭恒時,趴在桌上的趙荔城背一聳臂一撐,這就要起身,卻被旁邊大醉的李寒從底下踹了一腳,當即不動了。
蕭恒被扶回帳中,軍帳打開又頃刻放下,彭蒼璧的臉陷入陰影,他眼中有灰光微閃,還是擡了擡手。
一個士兵幫蕭恒解了刀,遠遠挂在帳邊。
彭蒼璧問:“哪個是裁縫?”
軍官服色的數人之間,夾着個布衣老頭,喏喏道:“聽從将軍的指使。”
彭蒼璧道:“一會給蕭将軍量好身量,裡外七套,拿出你最好的手藝。”
裡外七套,那叫壽衣。
裁縫汗出如漿,縮在帳前連聲應是。
彭蒼璧轉過頭,面上不忍愧怍之色一閃而逝,他嘴唇線條抿得極緊,手卻扶上刀柄,铿然一聲,雪亮刀光照上蕭恒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