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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荔城嘟哝什麼,手臂一揮打落酒壇,人也歪倒在李寒腿邊,突然用清醒的聲音問:“監軍,啥時候動?趁他們都醉了,咱們先下手為強啊!”
李寒臉埋在臂彎,低聲說:“殊不知人家也抱着一樣的心思,都裝醉等着做黃雀呢。”
趙荔城罵一聲:“媽的,咋整?”
“我們要動,得先皇帝出手。雖則是徹頭徹尾的叛逆,但自個最好不要落下話柄。有道是‘逼上梁山’,精髓就是一個‘逼’字。”李寒不以為恥,條分縷析,“彭蒼璧有皇帝之命,耗不起,定會先發制人。但輿情上,後手才有優勢。”
“他可不是先發制人嗎,将軍都給他押下去了!”趙荔城慌忙壓低聲音,“我知道将軍本事,可彭蒼璧也是個難纏的塊頭,将軍雙拳難敵四手啊!”
李寒悠悠道:“你不奇怪,怎麼沒瞧見梅藍衣嗎?”
死一樣的寂靜。
衆人昏昏如醉,暗潮洶湧。
未幾,不遠處爆發一聲驚喝,滿帳軍士前一刻在伏案,下一刻已拔兵跳起,森森刀光劍光相對,趙荔城提刀在手疾沖出去。
蕭恒的營帳已被打開,裁縫濺了滿身血迹,伏在地上瑟瑟發抖。梅道然正抽回刀刃,一具士兵屍體砰然倒地,揚起大片沙塵。
他身後,彭蒼璧被緩緩推出來,頸前橫一口環首長刀。
蕭恒将彭蒼璧挾在身邊,面對彭氏軍隊林立的刀尖,慢慢走向人前。彭蒼璧臉色紅白交加,目光落在他持刀的左手,緩緩歎口氣:“是條漢子,也好一身本事,可惜生成了逆賊!”
“彭将軍莫要倒打一耙。”李寒走到人前,臉上沒有半分醉意,“皇帝已然招安,将軍便是人臣。将軍為臣,退狼兵、敗齊軍、保雁線、奪庸峽,曆朝所失之土收還大半,是數代未成之奇功!皇帝名為封賞,實是以将軍為鉏麑,欲效晉靈君賊殺趙盾之事。有道是晉靈公不君,敢問當今陛下,可能君否!”
彭蒼璧厲聲道:“蕭恒割據一方,尾大不掉,又勾結南秦少公,公然藐視朝廷威嚴!李寒,你敢說你們擁兵至此,沒有絲毫反心?還有你,鎮西蕭将軍,若是易地而處,你會放任一個逆賊出身的功高震主之人坐大至此嗎!”
“不會。”蕭恒說。
彭蒼璧愣了。
“皇帝要保龍椅,我要保命。”蕭恒道,“我與皇帝在争生死,你卻與我論對錯。彭将軍,你是個癡人。”
李寒輕歎一聲:“雖大抵是徒費口舌,但我還是要多講一句,彭将軍,你若就此繳械受降,蕭将軍會保你性命無虞。”
彭蒼璧放聲大笑:“一日虞家軍一世虞家軍,大将軍臨終托付,虞家軍上下誓死追随陛下!今日我有負陛下,合該一死!”
他扭頭看向蕭恒,“折你一隻右手,一直不甚過意。如今賠你一命,蕭将軍,咱們就此兩清!我死後,望你善待我這些兄弟,他們都是貧苦出身,全是可憐人!我這裡謝過了!”
語落,彭蒼璧目光一凜,投頸撞向刀口。
一股熱血飛濺,他砰地一聲雙膝跪地,雙目猶睜。
蕭恒那隻持刀左手落下,冷聲道:“降者不殺。”
天幕如同産褥,一片斑斑血紅裡,娩出太陽嬰兒般的頭部。落日底,死亡與新生交際之處,響起一道兩道、十道百道抛落兵器之聲。
皇帝賞賜的美女被遣回原籍,皇帝賞賜的黃金用來赈濟百姓,皇帝賞賜的绫羅仍裁作裡外七套壽衣,不多久,蕭恒風光大葬天子使者彭蒼璧的消息傳遍大梁每一寸角落。
李寒叫人撤下梁字大旗,扯了塊紅布,揮袖題了兩個大字:
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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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旗懸挂當夜,蕭恒坐立難安。
揭竿一事非同小可,蕭恒和李寒拿定消息當夜便給岑知簡去信。說是給岑知簡,到底要告知誰大夥心知肚明。
可時隔一月,回信依舊未到。
他和秦灼兩斷後,和潮州的信件聯絡都由梅道然負責。蕭恒打定主意,立刻趕去梅道然帳中。
一打帳簾,藥草苦氣四下湧動,泥爐底火光微微,白汽從爐蓋縫隙溢出。
梅道然見是他,也沒招呼,繼續嘗藥。
蕭恒快步上前持住他的手,把藥碗取過了,湊近聞了聞,轉頭看向梅道然,“你在給岑郎試藥,治嗓子的藥。”
“這邊正好有幾種草藥,不是什麼大事。”梅道然神色很輕松,“他年前已經能發聲了,短句也能說幾個,有用。”
蕭恒目光往草藥堆一掃,臉色暗得更厲害。裡頭幾種藥性極烈,甚至還帶着毒性,處理不好,絕對對身體有損。
蕭恒問:“你感覺怎麼樣?”
梅道然仍是笑:“你也忒大驚小怪,咱們這本家的行當,能出什麼事?”
蕭恒不理,覆手去把他的腕脈。漸漸,他眉心立起豎紋,又要翻梅道然眼皮。
梅道然有些好笑,拂開他的手,無奈道:“好,好,我招供。我鼻子的确出了點小問題,畢竟有金銀根和美人臉做引子,半點不影響嗅覺才不正常。但如今跟着你蕭将軍,我又不是丢了鼻子就活不成。”
蕭恒仍沉着眼看他。
梅道然講:“你三番五次為秦灼拼命,我攔沒攔過你?”
這話一出,蕭恒臉色不太對。梅道然隻以為是礙于舊情,正想怎麼描補,已聽蕭恒道:“師兄,我有事要托你。”
他從懷裡取出一封草草寫就的信件,“這封信你寄回潮州,再等……不,不等了。”
蕭恒突然站起來,“我今天回去。”
梅道然見他着急,忙按住他站起來,“說不定回信就要到了。這封信我先使人去送,如今大事方起,别自亂陣腳。”
蕭恒到底不是毛躁之人,加之西塞之事千頭萬緒,他再心急,也隻能再送信件,先料理手頭事宜。
翌日黃昏,蕭恒巡邏完畢,正在帳中同李寒計算辎重。沒說幾句話,梅道然便匆匆闖入帳中,看看李寒,目光定在蕭恒身上,沉息吞咽一下。
梅道然從懷裡掏出個信封,“潮州回信到了。”
蕭恒擡手要接,梅道然卻往後一步,做了個安撫的動作,緩慢道:“不管是什麼消息,你先冷靜,别急,成嗎?”
蕭恒輕輕呼吸一下:“你說。”
梅道然把信遞過去,捏住蕭恒手腕。
“秦少公失蹤了,二百虎贲前去尋找,沒有一個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