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盡皆知的背叛者,連朝廷都無從猜測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簡有些麻木,又覺得可笑,啞聲道:“靈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廢,遠谪塞北。誣陷公子者,你是最後人證。”
呂紉蕙眉毛一抖,終于颔首。
時局風雨飄搖,呂氏搖擺不定,便出二子,長子呂擇蘭入肅帝府邸為幕僚之時,次子呂紉蕙取代兄長,成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舊友之弟,頗為照拂,二人情誼甚笃。
岑知簡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沒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着。
呂紉蕙目光凝在岑知簡臉上,又透過岑知簡,望向漆黑車廂外,更加漆黑的天邊。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陰雨天。一張薄薄紙箋重如千斤,是僞造公子檀謀逆的字迹,的确出自呂紉蕙手筆。
靈帝暴怒之下,一個硯台劈面掼下。碎裂聲緊随撞擊聲響起,公子檀面色蒼白,死死望向呂紉蕙方向,額角鮮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淚。
這樣一個仁善、幹淨、英明的儲君,因冤遠走。是日,天公垂淚,百姓十裡相送。
雨濃日暮,人群擁簇,公子檀請衆人返程,卻低聲叫一句:“君馥。”
人群中,一個戴幂籬的身影一滞。
公子檀沒有多言,隻輕輕歎息。
他說:“你珍重。”
公子馬車北行後,呂紉蕙道旁伏倒,泣不成聲。
父親的告誡猶在耳邊:“賢王已然興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絕不能勝。你兄長曾與公子檀有舊交,要取信王爺絕非易事。你若不代呂氏示誠,先不說他日後對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長立時就要死于他手!君馥,你兄長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開并蒂,合璧聯珠。
世人隻知呂紉蕙十數年籍籍無名、藏身家門,全然忘記十年前,他與其兄文采輝映,直追二陸之名。
當日,他展開信箋,落墨前雙手不住顫抖。
公子檀和呂擇蘭的面孔從腦中交錯閃過。
一個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個,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進後退都是錯。
他折起與自己雙生的那枝棠棣,将王朝的明月陷在泥裡。他明月一樣的摯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後,居然要他珍重。
呂紉蕙痛不欲生。
肅帝篡立後,曾要延請呂紉蕙入仕,呂紉蕙托病拒絕,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呂紉蕙托言遠行,開始了一場窮盡一生的找尋。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爍今,卻被他一把火統統焚盡。信任在握時他選擇背叛,卻在公子檀生死未蔔後獻出了嘔心瀝血的忠誠。
他開始羅織舊人,鑽研藥石,組建影子。
他是一個不入流的詩人,一個背主忘恩的騙子,一個用犯罪來贖罪的瘋子。
呂紉蕙是瘋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瘋魔呂擇蘭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呂擇蘭看在眼裡。
因為父親自鳴得意的決定,呂紉蕙追随了公子檀。因為呂擇蘭的一條性命,呂紉蕙背叛了公子檀。呂紉蕙的悲劇正是由家門的貪婪一手創成,呂紉蕙痛恨呂氏,痛恨父親,也痛恨呂擇蘭。
呂擇蘭都知道。
所以多年來呂紉蕙和影子的謀劃,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頭目的相關秘報,岑氏搶先一步勾連刺史岑淵、将他推出來做替罪羊時,他在妹妹靈堂前,認罪說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為了他一條性命,毀了他兄弟的一輩子。
……
“你句句不離公子,那岑知簡呢?”現在這個岑知簡問。
“你的親外甥,還有他的母親你的妹妹、呂氏和岑氏的其他人、影子裡被你搜羅來的那些孩子……蕭恒、婁春琴……梅道然。”
喊出最後一個名字他聲音顫抖。
元和十七年上元夜,梅道然違背影子清掃“重光”的命令,擅開宮門放走蕭恒,無疑也是叛徒之一。但當時影子行動已被朝廷發覺端倪,呂紉蕙不願輕舉妄動,于是動用了最光明正大的一步棋。
用皇帝的疑心,用岑知簡的手,拔除他。
岑知簡歇斯底裡,用破損的聲帶高聲責問,那些破碎的、無法辨别的音節在淩遲他們的心。
他嗚咽着嘶吼:“你害了他們,你讓他們生不如死不人不鬼……你讓我毀了他,你讓我毀了他!”
梅道然,岑知簡的知己和傷疤,污點和愧疚。他立身君子,對梅道然的誣陷讓他無法稱正直。他修身為聖,梅道然讓他不能成聖,聖人忘情。
如果沒有這些事,他和梅道然會是很好的開始。沒有冤案,梅道然會和他一起登七寶樓看長安花。那夜之後,他們沒有反目成仇,那至少能繼續做朋友。梅道然會從陰影裡脫身,光明正大地重新做人。
這本該是他們二人的結局。
而如今,一個血刀提出修羅獄,殺孽滿身雪滿頭。
一個來時要登逍遙道,走得像條落水狗。
搖晃車廂中,呂紉蕙面目模糊。他似乎怆然,又似漠然:
“恨我吧,丹竹。我能為你做的,隻有讓你恨我。”
呂紉蕙通過打進岑知簡這枚釘子來拔出梅道然這粒釘子,但他沒有料到,在這兩人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竟然全部做出反抗。梅道然遵循自己新長出的一顆人心,放走蕭恒又追随蕭恒,而岑知簡居然要為一個損傷過自己的罪人翻案,禦前逼問皇帝是否冤判。
哪怕錯誤,哪怕失敗,哪怕能握住的隻有一瞬。
也要掙破任人擺布的命運,要自由,要任性活着潇灑死去,神仙呼我不回頭。
呂紉蕙離開車廂,聽到雨聲之中,響起一個人的嚎啕大哭聲。
他看向捧藥爐上前的福娘,臉上已經恢複平靜,毫無波瀾道:“他已經用過飯了,趁熱叫他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