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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九十七 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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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知簡離開當夜,銀環入府獄,割掉呂紉蕙的腦袋。翌日,反戈營解散。

蕭恒相送郊外,夕照之下,芳草連天。從前以泥淖為名的殺手們改易行裝,化作青春靓麗的少男少女。

蕭恒振動缰繩,白馬緩步踏到一匹棗紅駿馬身邊。馬背上,銀環蛻掉美女蛇的殼,變成青翠衣裙的女孩。

蕭恒問:“要去哪裡?”

銀環看一眼立馬在側的鶴紅,道:“從前為了殺人無處不往,卻沒好好看過山河景象。趁我倆還有時日,往江湖裡打一趟,身後不講究,随死即埋了。”

蕭恒也就明白二人關系,仍有些驚異,畢竟影子扭曲的鬥蠱模式很難建立真正人的感情關系。

銀環看他神情,哈哈笑道:“臨了快活一場呗。别說,要是你單着,我要馴你們哪匹馬還不打準呢。”

她調笑,兩個人卻都不惱。蕭恒說:“觀音手,我有個法子。”

“聽說過。”銀環很無謂,“但重光,我們都不是你。與其痛苦強活,不如痛快一死。願意苟活的不是小人就是好漢,老娘都不是。”

暮色漸深,赤衣江畔波光如虹。十數匹駿馬從并行如繩索,到逐漸四散如星辰。

蕭恒立馬止步,面前十四人調轉馬頭,掐指在口中一哨,聲音凄厲如野狐。這是青泥野襲後報告死訊的口哨,在此時此地,居然變成一種樸素奇異的告别儀式。蕭恒也掐指而哨,最後一次以青泥六号的身份,對昔日的同伴戰友甚至敵人,作出影子所理解的長亭相送。

哨聲餘韻裡,蕭恒拱手道:“撥棄萬事,暢快餘生。”

銀環也抱拳,“天涯海角,再不相逢。”

殘陽光輝裡,十四匹駿馬越江奔騰,消逝在青山之外,地平線盡頭。

蕭恒伫立良久,撥轉回家的馬頭。

***

潮英之變結束,大夥都休整了一段時間,其中情況最差的是岑知簡。嚴重的喉症加上聲帶再度撕裂,讓他徹底成了啞巴。這還是小事,自英州一行後,他心力交瘁損耗太過,已有枯敗之象。為了保益壽元,梅道然幫他戒服五石散。

岑知簡如今也住在院子裡,和秦灼宿處離得不遠不近。夜間雨聲徐徐,雖然沒有人聲,但打砸聲、掙脫聲穿過雨幕,竟有一種梵唱誦經的隔世之感。一夜風緊,雨潑上窗,像一個人脫力捶打的拳頭。

一隻手搭上肩頭,秦灼突然瑟縮一下。

蕭恒将燈擱在桌上,陪他立在門口。

秦灼回頭,靜靜看他片刻,突然問:“想弄嗎?”

蕭恒眼睛幽黑,俯身抱住他。

雨下緊了,一股腦擁往窗邊,叫燭火烤得生寒煙。那煙氣霧騰騰的,像有人在燒膏。黏膩的,苦澀的,叫人欲罷不能的。那東西曾被強行塞進吊住手腳的秦灼身體裡,喝他的精血紮了根,破他的骨肉開了花,秦灼為了徹底拔除它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價。那東西像個索命女鬼,它不放過他,在最初的時候為了再得一口,他不像人像條狗。他為了重新做人活活脫了層皮。那時的樣子他自己都惡心。

蕭恒好恨阿芙蓉,他不得不刻意隐瞞蕭恒。後來要了斷,又是他親口告訴蕭恒。

現在他開始後怕,他怕蕭恒厭惡他。

而蕭恒在吻他。

蕭恒沒有吹燈,燭影曳帳,像個幽靈。這個吻又輕又柔,舌尖一觸便纏住,鼻息綿長吻聲綿長裡,蕭恒緩緩将他放倒在床榻上,先解自己的衣裳。等他自己渾身赤裸了,秦灼仍衣衫周正着。他的嘴唇沒有離開秦灼,牽起秦灼的手來撫摸自己的身體,燭火之下,他遍身光華,遍身傷疤。

秦灼有些怔懵,蕭恒已撐在他上方,望着他雙眼,說:“不是你的錯。”

秦灼從他眼底看見自己。一個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自己。在蕭恒眼裡他就是這個樣子,一直都是。

蕭恒說:“都過去了。”

秦灼一把扯掉腰帶,翻身騎上來。

他對蕭恒上瘾,一度覺得蕭恒是阿芙蓉必須得戒掉。直到他想起,阿芙蓉害得他生不如死,蕭恒卻讓他死裡逃生。

蕭恒不是害他命的黑膏,他是續他命的藥。

……

藥粉傾灑一地,蓮花冠碎了一角,和香爐碎片一起滾在地上。岑知簡衣衫狼藉,蓬頭癱軟在地,被梅道然緊緊鎖在懷裡。那隻鉗住他肩膀的手掌心鮮血汩汩,那個抱緊他的人臉龐也被利片割破,岑知簡整張臉被亂發遮掩,身體一陣一陣搐動,像個中毒瀕死的人。

雨聲乒乓裡,岑知簡不規律的呼吸越來越緊,像喘不過氣。梅道然不敢制得他太緊,手臂一松,這人立時鬼附身般竭力撲掙起來,當即被岑知簡擰住手臂向下按在地上。

他不敢松開岑知簡,他一松手這人不是要吃藥就是要自殘。不管阿芙蓉還是五石散,要戒總要扒層皮。

突然,梅道然感到一陣顫抖。

岑知簡被他壓在地上,半個身子貼得嚴絲合縫,手要伸,當即被梅道然插在指縫裡死死扣住。他臉埋在衣袖裡,脊背輕輕聳動。

他在哭。

梅道然手掌一松,岑知簡探手扣緊地磚。

指甲刻畫聲刺耳,岑知簡氣若遊絲,食指已鮮血淋漓。

殺了我。

求你,殺了我。

梅道然喝道:“想想你娘!”

岑知簡整個身子劇烈一抖,不動了。

梅道然俯下身去,像蕭恒撐在秦灼身上一樣,身影籠罩在岑知簡之上。他貼在岑知簡耳邊,啞聲說:“岑丹竹,你不是恨我嗎,你不是還沒懲處我嗎?活下來,重新活成個人。”

他覆上岑知簡那隻手,緩緩與他十指相扣。

“活着,來報複我。”

……

一夜大雨滂沱。

秦灼迷蒙之際,察覺身旁人蹑步起身,他便知道,這人又去淋冷水。

蕭恒在情事上本就克制,自從見過他身上淤痕,更是自抑得沒頭。隻要秦灼一有不成的苗頭,他不管到哪裡都就此作罷,嘴上也不說,等秦灼睡下,再自個出去收拾。

這事不成。

秦灼模糊想着,外面突然響起尖銳叫喊聲。

他吓得瞬間清醒,忙穿衣趿鞋趕出去。

推門瞧見蕭恒身影,秦灼一顆心頓時放下大半。蕭恒頭發還滴着冷水,單衣也盡是水漬,看來是聽到動靜匆匆穿衣。他叫守衛放開階下人,道:“别哭,你隻說出了什麼事。”

階下跪着個女人,粗布衣服,很有些顔色。守衛撤開臂膀時她撲在蕭恒腳下,抱着蕭恒雙腿哭道:“妾是大院裡的……求将軍開恩,給小雲阿姊請個郎中吧!将軍打也打了罰也罰了,求将軍救她一命,再救她一命吧!”

***

軍醫冒雨趕到大院時,蘇小雲已奄奄一息。

屋裡安放數台織機,還圍坐着幾個女人,都是妓女出身,見蕭恒來,神情有些拘謹,眼中又跳動出晶亮的光。

蕭恒摘下竹笠,怕冷氣沖到蘇小雲,并不直接上前,先問身後女子:“蘇小雲病了多久?”

她正是深夜闖院子來面見蕭恒之人,名喚芳娘,渾身淋濕,秦灼見了給她件衣裳裹着。芳娘仍止不住發抖,低聲說:“自從受了杖……便一直不好。”

蕭恒不問為什麼不請郎中,他問:“郎中不肯來?”

芳娘淚如雨下,“蒙将軍垂憐,我們這些姐妹才有這麼個院子蔽身。但我們總歸是做那營生的出身,女人怕我們勾搭男人,男人、男人就不必說了……哪有郎中願意給我們瞧病?何況……小雲阿姊還做下那等錯事,大夥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叫她活活病死才好呢!”

蕭恒皺眉瞧向榻上,軍醫正給蘇小雲施針,一隻手腕軟軟垂着,是近乎死人的灰白色,骨節嶙峋,瘦得吓人。

蕭恒問:“都是什麼症候?”

芳娘道:“其實自從将軍見了她之後,她便不大對勁,将軍一去,她便又哭又笑,一會搶地一會喊娘。她身子骨本來就壞了,那二十杖下去……便一病不起,她又一直郁郁,常常痛哭,枕巾沒有幹過一夜。”

說到此,芳娘跪倒在地,磕頭哭道:“将軍,求求将軍大人有大量,小雲阿姊實在是個可憐人。她害了将軍她罪大惡極,但她的确不是什麼殺千刀下油鍋的奸惡人,她……将軍,她是個好人啊!”

芳娘将衣襟撕開,露出胸口上一個碗大的烙痕,“我是叫我爹賣去的,年紀小,不要接客,他們就拿零碎手段折磨我。鞭子抽過針也紮過,直接叫人弄了我……我抓破了他的臉,媽媽就拿炭燙在我心口上……是小雲阿姊救了我,她那時候很有名聲了,為了救我替我多接了十天的客……我那年懷了孩子,他們給我吃藥打掉,流了三天血都沒有止。又嫌我占地方,把我扔進棺材裡活活釘死。也是小雲阿姊把我護下來,她叫人當心踹了一腳,就這麼落下了病根。他們不攔她救我了,也不叫人幫,她就用手把棺材上的釘子都拔出來,她一雙手都磨爛了……”

芳娘連連叩頭,“将軍,将軍您明察,她的确害您害了秦少公,她該天打雷劈,但她不是個存孬心的,她沒法子了!她那女兒是她的命根子,羌君說替她治病,結果把丫頭攥在手裡。她實在沒法子了!”

“蘇小雲的過錯已經了了,你不要害怕,你們都不要害怕,從今往後沒人敢不給你們治病。”蕭恒将她半扶半攙地挾起來,啞聲說,“妹子,對不住,叫你們受了委屈。”

他這話一出,屋裡幾個女人都忍不住低聲哭起來。蕭恒身上冷氣淡了,往榻前走去,問軍醫:“如何?”

軍醫搖搖頭。

蕭恒深吸口氣,從榻邊坐下,去探蘇小雲的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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