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撤回手,也沉默。
或許他手太冷,蘇小雲手腕輕輕一動,浮腫的眼皮也微微掀開。她一見蕭恒,大顆大顆淚珠當即滾落,淌得滿臉都是。嘴唇大張,哮喘般大口呼吸起來。
蘇小雲掙紮着擡起手,蕭恒以為她想要什麼,直到她的手指近在咫尺才發覺,她想摸自己的臉。
蕭恒一愣,那兩片幹癟的嘴唇間微微一動,她從喉間拼命擠出聲音:“低……”
蕭恒忙低頭,問:“低什麼?”
蘇小雲竭力擡頸,頭卻有千斤重。那張榻上生出無數無形的死亡的手,争先恐後地将她往下拖拽,朝着光亮和人間的反方向,朝着真正的黑暗和地獄。她眼中的感情好複雜,連眼淚都掩蓋不住,她望向蕭恒的目光不隻像罪人和兇手,不隻有忏悔和愧疚。
蕭恒去捉她的手。
那隻手如同迎風之草,咔嚓墜落。
她死了。
她仍一雙淚眼看蕭恒。
那一瞬,蕭恒突然像被什麼貫穿胸口。蘇小雲魔力般的眼睛像打通過去未來的兩面黑鏡,蕭恒總感覺裡面會射出一枚利箭,而引弓之人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是他已經忘記、但不該忘記的東西。
她身上,藏着他應該知道,但絕不知道的秘密。
雨聲尖利,屋裡女人哀聲哭泣,蕭恒從榻邊坐了一會,替她合上眼睛。她眼淚沾在他手心,還帶着體溫。
女人們為她織新布裁新衣,蕭恒做主給她買了一副棺材。她的姐妹們抱她進棺,那個被她親手救出棺材的女孩子芳娘,親手給她落了釘。
蘇小雲入棺那一瞬,天邊響起異動,如仙鶴長唳,如仙樂長奏,曼妙之音響徹寰宇之際,她的身體觸碰棺椁,突然生發出十色霞光。頃刻間,她枯槁的容顔煥發出青春之貌。她亂草般的蓬頭披落,堆成雲鬓;她死灰般的面色紅潤,如同醉酒。她十數年前的二八光華在這具屍首上昙花一現,照得蕭恒心頭大震。他定睛再看,蘇小雲皮肉萎縮,如同樹皮。
棺已落好,該要落葬。
所有人都在等待蕭恒告知葬址。
蕭恒說:“還是将她送葬回鄉。”
但蘇小雲成名多年,多年前籍貫何處,早已難覓消息。
芳娘道:“李郎說要寫個本子,挨個問過我們從前的事。将軍去問問李郎,他或許有些消息。”
蕭恒說去就去。
李寒倒沒想到他專門過問這事,将厚厚一摞書稿抱出來,“蘇小雲故事我倒是錄過,但隻有話稿,加上這一段諸事繁冗,還沒有再撰。”
他回憶一會,道:“将軍可以按名字翻找看,第一句約莫是:‘妾賤籍并州,小字紛紛。’”
蕭恒雙手戰栗,顫聲問:“籍在并州,并州上郡小連村蘇紛紛?”
李寒有些訝然,“分毫不差。”
蕭恒愣愣低頭,紙上,女人泣血言道:
“父好博戲,輸盡家财,母不得已,倚門而重操舊業。母蕭氏,舊燕妓也。父抵妾賭債,遂為人婦,鞠養子女。及元和大旱,更荒麥黍,體無以蔽,腹無以果,旦則食草,暮則食人!故夫久為膏客,瘾不能除,無膏,遂市我易此阿鼻物。連理鴛鴦,從此大夢。好花明月,一夕風塵!”
父好賭,母蕭氏,夫膏客,賣她賺膏吃。
并州,上郡,小連村。
蘇紛紛。
蘇小雲臨終那句話在耳邊炸響——
“弟呀。”
蕭恒抖若篩糠。
這是他的阿姊。
喂他米湯、給他取名、救他性命的阿姊。他元和十四年叛離影子、卷入亂局要找的阿姊。
她認出了他。
他打死了她。
窗外雷聲響如擊頂。
***
整整一天,秦灼沒有見到蕭恒。
潮州營兵分數路尋找,依舊沒有蕭恒蹤迹。太陽一點一點墜下去,秦灼一顆心也一點一點沉下去。
人仰馬翻之際,蕭恒自己回來了。
夜間靜悄悄,他輕輕推門而入,如常洗手更衣。他先前不這麼講究,和秦灼在一塊後漸漸養成進門浣手的習慣。銅盆中殘水未潑,是秦灼晚間剩下的,蕭恒仔仔細細把手搓一遍,又拿手巾将手擦幹。他面色毫無變化,直到和秦灼對視第一眼。
秦灼坐在榻邊,将膝頭賬簿擱下,向他張開手臂。
蕭恒雙腿突然有千斤重,他慢慢走過去,像個逐漸融化的雪人,越來越矮,越來越矮。到榻前他的脊背已經完全佝偻下去,還沒坐下就一骨碌倒在秦灼膝上。外頭雨蒙蒙下着,屋裡,蕭恒身體微微蜷起,燈底下睫毛輕輕顫抖。
秦灼撫摸他的頭發,像撫摸一個小孩子,輕聲問:“晚上吃東西了嗎?”
蕭恒搖了搖頭。
秦灼就問:“我陪你吃一點,好不好?”
蕭恒不語,又搖搖頭。
秦灼不迫他,柔聲道:“那睡一會吧,好晚了。我抱着你。”
蕭恒開口,聲音很啞:“你看賬嗎?”
秦灼把簿子丢遠,說:“我不看了,我想看你。”
蕭恒鼻翼抽動,往他手臂裡縮了縮,臉貼在他懷裡,雙手抱緊他。
秦灼哄小孩兒般輕輕拍打着他,忽然叫:“阿恒。”
蕭恒身體一僵。
秦灼叫他六郎時總覺得是個依靠,但今晚他變成阿恒,那個從黑暗裡縱身躍出、遍體鱗傷的男孩子,那個找到阿姊又失去阿姊的男孩子。她是被他害死。
秦灼知道他是這麼想的。秦灼忽然好心疼他。他撫摸着蕭恒的臉頰,蓦地,他垂臉輕輕吻在蕭恒嘴唇上,隻這麼依靠了一會,都沒有深入的意思。
蕭恒叫他:“少卿。”
秦灼柔聲說:“是我。”
蕭恒仍叫:“少卿。”
秦灼道:“我在呢。”
“少卿。”
蕭恒看着他,半晌,張了張嘴:“……我該死。”
他終于浮現出痛苦神色,低聲吼道:“我該死啊!”
這個男孩子、少年人、男人,攣縮着伏在他膝上,失聲抱頭痛哭。秦灼俯下身,像鳥一樣地覆蓋他。
又是一夜雨聲,有人睜眼到天明。天明之後雲銷雨霁,梅道然在一間破屋裡找到了蕭恒做了整日的活計,是他在為潮州陣亡将士釘棺後重拾的活計,也是他淪為影子之前替養母補貼家用的活計——打鐵。爐膛裡殘灰堆積,躺着一把打斷的劍。
蘇小雲的人生磨滅在動亂和曆史裡,而蘇紛紛,居然代表所有的妓女名傳千古了。但靠的不是帝王,是文人。李寒為她賦詩立傳,她的美麗與悲劇為世人流傳。也有人自發尋找過她的女兒,不過與蕭恒、與世上衆多哀憐不幸的人一樣,不得而返。但蕭恒仍會竭力尋覓她,像尋覓那不可能回歸的曹蘋一樣,在絕望當中,锲而不舍地去救贖那微弱的希望。而在經曆過個人絕望之後,蕭恒動手斬斷世間的絕望。他對買賣妻子之行大加整治,廢除夫殺妻隻流七年的陋制。他繼續封禁所轄之地的公私娼館,從玉升二年的潮州之地開始,直到奉皇五年,國朝取締賤籍,并徹底廢除娼妓制度。
再過數年,蕭玠去行宮習琵琶,聽宮人歌《小雲曲》,隻覺這樣的女子身世,似乎已經離自己很遠很遠了。
但他仍熟知她的故事,如同熟知自己的故事;記得她的名字,如同記得自己的名字。
那枯萎的鮮豔,霜打的春色。
未死的仗義,已灰的母親。
行宮,琵琶弦聲不絕,太子垂淚而歌:
山中寂寞雪,枝頭寥落春。
紛紛都吹去,無處歌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