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漸短,天氣也暖和起來。蕭恒跪去蘇紛紛墓前,将記下的四十杖補齊,将養幾天後,準備啟程北上。
英州已入囊中,卻是百廢待興,州府事務皆需重新打理。可供稱奇的是,英州淪為蕭恒這一叛逆的轄制之地,百姓卻無半分不豫,當日潮州營驅馬進城,城中百姓竟算得上夾道相迎。
梅道然嚯一聲:“大夥都挺熱情,倒不怕跟着咱們掉腦袋。”
李寒也按馬在側,看向蕭恒,“如此情形,倒叫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些故事。”
“公子檀被靈帝貶谪,既是罪人又是庶人,但公子所到之處,官吏出郊而拜,百姓箪食壺漿已迎。”李寒徐徐道,“自古得道多助,這是天意以資将軍。”
柴有讓窮奢極欲,又大肆流通阿芙蓉以牟利,英州百姓深受其苦,而這兩年蕭恒聲名在外,潮州百姓生活如何大夥也看在眼裡,能得蕭恒,實乃大幸。反正跟蕭恒是死,叫朝廷管治更是死,與其窩窩囊囊地被磨挫死,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站着死。
英州南接潮州,北望西塞,此地基業若能堅實,蕭恒下一步不論北上南下還是東進,都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他到了該走的時候。
這天日頭好,真有些草長莺飛的晴和味道。一輪豔陽下,赤衣江水揉滿碎金,好一條粼粼绫緞光。梅道然先帶大軍在前方紮營,草野上,一黑一白兩人兩馬徐徐而行。
蕭恒輕輕勒缰,拂好秦灼因風微亂的發絲,說:“就到這裡吧。”
秦灼道:“你不用在家裡留這麼多人。”
蕭恒率軍北上,仍留了兩萬兵在潮州。
“潮州是基業,基業必須牢固。”蕭恒握他的手,手指撫摸那枚青石虎頭,“我頒了新令,從今往後,少公調我的兵馬,不用持軍印。”
用它就可以。
他們給予彼此用私印來統調對方軍隊的權力。
秦灼笑道:“哪怕你當了皇帝?”
蕭恒嗯一聲,“我的親軍,都可以。”
還挺嚴謹。
秦灼擡手撫摸蕭恒喉結,手指摩在嘴唇上,那樣注視他。
蕭恒道:“白天。”
秦灼不說話,隻拿笑眼看他。
蕭恒和他對視一會,傾身吻上他的嘴唇。
雲追低鳴一聲,去厮磨元袍鬃毛。馬背上二人耳鬓相依,人影映在水間,被兩點花影吹碎。
兩人唇舌微分,卻不肯拉開距離。秦灼貼在他唇畔,呼吸和聲音吹拂:“要保重。”
又緊了緊捏他後頸的手,說:“要惜命。”
蕭恒閉眼抵住他額頭,雙手捧着秦灼臉頰,這樣靜靜依靠一會,蕭恒輕聲說:“我立夏前一定回來。潮州熱得早,别急着吃冰。”
他執住秦灼的手,說:“我好好的,你放心。”
水中滑過一雙分飛燕影,蕭恒松開秦灼缰繩,向遠處旌蓋撥轉馬頭。
秦灼立馬目送他疾馳而去。春風吹起,草浪沒過馬蹄,秦灼一簇野火般在江邊燃燒。随着蕭恒身影漸遠,大片雲影被風刮過頭頂,天光乍暗處,秦灼目中情愫也漸而斂盡,等陳子元策馬趕到他身邊,他已經恢複一張平靜淡漠的君王臉孔。
陳子元說:“人到了。”
秦灼道:“早到了吧。”
陳子元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你倆的事你妹妹也聽說了,今早蕭重光走,你定要來送。這不是怕來的不合适,平白叫你倆尴尬嗎。”
秦灼瞧他一眼,不多說,同他策馬回去。
馬近州府,秦灼便見外頭駐紮了新的軍隊,服色如同虎贲。衆人見他和陳子元同歸,也曉得他的身份,齊齊抱拳稱殿下。一進院子,一匹棗紅馬駒便朝他低鳴一聲。
秦灼躍下馬背,沖迎上來的阿雙問:“溫吉呢?”
阿雙道:“在您屋裡坐着了。”
秦灼點點頭,徑直走向自己房間。
他步伐很快,一進門又漸漸慢下來。
這并不是分離後他第一次見秦溫吉,甚至不是今年第一次見秦溫吉,但直至今日,此刻,秦灼才産生一種石頭落地的真實感。
他妹妹回來了。不是幻覺,不是夢。
秦溫吉坐在榻邊守着案,案上還攤着他沒看完的賬簿和幾本閑書。她盤膝而坐,青銅面具挂在領前,拈秦灼早晨剩的雲片糕吃。聽見動靜,她擡起頭,往旁邊挪了挪。
神色平淡得不像分隔數年,而是昨天才見過。
秦灼挪動腳步,從她身邊坐下。秦溫吉一歪腦袋靠在他肩頭,繼續吃手中的半塊糕。
秦灼問:“好吃嗎?”
秦溫吉囫囵道:“噎。”
秦灼便囑咐阿雙煮茶,又問:“早晨沒吃飯?”
“吃了。”秦溫吉說,“我就嘗嘗。”
她拍了拍掌心,結果秦灼遞來的帕子擦手,道:“聽說蕭重光把兵權交給了你。”
秦灼說:“不至于,隻是他的兵,我可以調令。”
好一個“隻是”。
秦溫吉坐直身子,拍了拍榻上的另一隻枕頭,“你們兩個,這是定了?”
秦灼道:“算是。”
秦溫吉點點頭,不置可否。
阿雙将熱茶捧上來,秦灼取了隻幹淨盞子給她倒茶,“你今日早來些,還能見他一面。”
“我不想見。”秦溫吉接過茶盞,淺淺啜一口,“因為我不同意。”
秦灼歎一口氣。
秦溫吉放下盞子,也不看他,“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我也不想一見面就為個不相幹的和你吵,所以,不見最好。”
她如此反應也在秦灼預料之内,甚至要更好些。秦灼丢開這話不提,問:“老師沒同你一起來?”
秦溫吉道:“本要一塊,但老師被秦善流放多年,熬出一身舊疾。啟程前病倒了,我做主,叫他先在羌地安養。”
秦灼忙問裴公海的病情,秦溫吉一一答了,轉着茶盞,對秦灼說:“如今虎贲合兵,共計三萬有餘,強攻王城風險依舊不小。老師叫我問問你,有沒有拿下主意?”
秦灼徐徐道:“你整合兵馬,是想主動出擊。”
秦溫吉撚了撚指上茶水,“還不到時候?”
“我想老師并沒有同意你的打算。”秦灼笑了笑,“不然在羌地你就會發兵打頭陣。”
秦溫吉目光銳利,不語。
秦灼看着她微微活動的手腕和指節,道:“你我式微多年,南秦十五州早已是秦善天下。兵力據點、軍事重鎮究竟在何處,哪州哪川的人心向誰歸服,甚至走哪條道行哪條路,我們統統不如秦善清楚。貿然全軍進攻,十分被動。”
秦溫吉問:“你是什麼意思?”
秦灼道:“這幾年我紮根潮州不前,你一直覺得我溺于情愛,有怨言。那這樣講,南秦以北以西,都是大梁哪些州郡?我為什麼一定要拿下羌地,你真以為隻為他蕭重光?”
秦溫吉瞬間明白他的意思。
秦灼自從進軍柳州起,便有意經營南部鄰州的商貿行走。和蕭恒聯盟共居潮州,他掌了很長時間的政務,至今仍把财務攥在掌中,已經和南邊各大州府搭好橋梁。如今又有蕭恒聲望在,各地顧及皇帝不敢結交蕭恒,但給秦灼提供便利,也是為日後鋪條後路。
他是想包圍南秦,三面而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