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晟不是殿下,誰的殿下都不是。
室内沒有燃燈,秦晟注視他許久,擡步,握住褚玉繩兩肩時,面頰緩緩貼近他側臉。
驚雷炸響,秦晟說了個名字。
這是第三個人無法窺聽的距離。
秦晟壓低聲音,囑咐道,拿這個去找秦灼,他能救你的性命。現在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記住,不要為我報仇,不要去殺秦灼,在找到秦灼前不要正面應對王軍和我那位弟弟。不要輕易投奔你伯父,除非大王赦免你。還有。
又一道閃電劈落,室外宮女宦官的影子映在牆上,如同群鬼。
秦晟說,快走,星郎,現在就走。我看着你,莫回頭。
……
秦晟打昏他捆上馬背的麻繩,秦晟催馬抽響的鞭聲,秦晟早已為他叫開的城門。雨夜裡,秦晟登上車辇,奉旨入宮。
等褚玉繩蘇醒,秦晟弑君被殺的消息已天下皆聞,聽到他被亂箭射殺時,褚玉繩隻覺有一股萬箭穿心的痛意。
和仇恨。
秦善,秦煜,還有秦灼。
如果沒有那張弓,如果沒有人雲亦雲的傳聞,秦晟不會死。
那個文公的遺裔,光明的子嗣;也是冰冷的毒蛇,黑心的罪人。
他無數次地想殺秦灼,哪怕今夜奔來之時,他不知道自己會聽從秦晟轉投他,還是聽從自己殺了他。
但他看到秦灼的一瞬,像看到秦晟。
秦晟在無數個八月十五提燈走上白虎台,秦晟站在桐花底,等着從軍前和他見最後一面,還有今年夏天,秦晟遞過那隻盛滿荔枝的金盞的手。
秦晟說,稱殿下。
秦晟說,星郎,快走,莫回頭。
……
秦晟沒有供出廖東風最後一搏秦善的信任,而是将這個保命絕技告訴他,要他去賺取秦灼的收容。他甯死也要保下褚玉繩。
褚玉繩想殺秦灼,因為這是個一舉兩得之事。秦灼若死,他隻能同歸于盡,不會有任何生路。
可是秦晟想讓他活。
秦晟的确想殺秦灼,但秦晟又囑咐,不要殺他為我報仇。
這是秦晟的遺願,褚玉繩是絕對不會違背秦晟的人。
皇皇雨聲裡,褚玉繩松開秦灼,拾起最後一隻完好的酒碗仰頭吃盡,砰一聲揮臂砸落在地。
接着,他向後膝行,對秦灼俯身大拜,高聲叫道:“秦晟将軍帳下昭武校尉褚玉繩,拜見殿下!”
***
冬雨未止,沾肌砭骨。褚山青站在城頭,接過浸油火把舉火下望。突然一道鑼聲敲響,一人一馬疾沖入城之際哨子大聲叫道:“小将軍還城,小将軍還城!”
褚山青快步走下城牆,高聲道:“快開門,備些熱水熱食,還有幹淨衣裳!”
他剛到城膛,褚玉繩已率軍趕回,快步走到他面前,抱拳道:“大帥。”
褚山青捏住馬鞭要打,到底下不去手,罵道:“豎子混賬!秦灼手下多少人馬,我說了多少次,固守以候其變,你一個字沒聽進去!你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你阿耶阿娘交待!”
褚玉繩沉膝跪地,“侄兒不孝,讓伯父擔心了。”
褚山青長歎一聲,雙手扶他起來,“你此番探營,秦灼軍中情形如何?”
褚玉繩揮手示意身後士兵歸營換班,沉聲道:“已經排兵布陣,準備再戰。本以為他連日攻城不下,麾下必然疲敝。侄兒本想趁夜闖營取其首級,不料他是個軍紀嚴明的,未能殺到陣前,反倒差點被圍,隻得無功而返。”
褚山青道:“平安歸來就是好事。聽這個意思,秦灼是有再度攻城的準備?”
褚玉繩點頭。
褚山青道:“不怕,再戰便是。我已經上呈奏報,不久王軍也會前來支援。”
褚玉繩道:“隻是秦灼數次攻城不下,氣勢不減反增,倘若這一段間隙真叫他僥幸得手……”
褚山青拍拍他肩膀,“雨天攻城,天時在我;湯池鐵城,地利在我。天時地利如此,他要在短期赢下,并不容易。”
褚玉繩擡頭,天空響起雷聲。他望着雨幕喃喃道:“如果他有人和呢?”
褚山青剛要開口,隻聽喀嚓一聲,頸間一涼,已被人擒在身前。
變故突生,褚玉繩匕首橫上褚山青脖頸時,城下将士當即拔劍相向。一個須發盡白的褚氏老将高聲叫道:“小将軍,你瘋了不成!”
幾乎是同時,城牆上一陣大亂,随褚玉繩進城的士兵已然登城換崗,立刻換上箭矢,箭頭浸油點火,直沖包圍而上的褚家軍。
城下也是亂作一團,褚玉繩麾下當即拔刀對立,在内圍成一圈,形成兩層相向的刀鋒。
褚玉繩哈哈笑道:“我沒有瘋!秦善寵愛庶孽、偏廢嫡長,又聽信讒言、害死賢良!如此殘暴不仁禽獸不如之軍,虎威營必取其人頭,以祭秦晟将軍在天之靈!”
他面前拔刀護衛的士兵齊聲喝道:“必取其人頭,以祭秦晟将軍在天之靈!!”
疾閃降落時城膛内白光乍現,褚山青終于看清這群士兵的臉。個個年輕,個個英勇,個個無畏,個個目光銳利又飽含痛恨。他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褚山青前來投奔時所稱的新收編的褚家軍,而是秦晟親手調教出的虎威營。
俱為無權無貴之輩,有苦有難之人。
褚山青痛聲喝道:“率兵謀逆是何等大罪,你不要命了!你以為這些人馬就能取勝?你就算殺了大王,之後也是他的兒子繼位,就算他受你拱衛繼立,殺父弑君之仇,新君安能不報?你要你阿耶阿娘全家全族陪你一起去死嗎!”
褚玉繩厲聲叫道:“所以伯父,秦善謀逆之際,你為什麼要附逆?你不怕你的阿耶阿娘全家全族被文公的兒子清算嗎?”
褚山青顫聲道:“秦灼……少公當日雙腿已殘,溫吉郡君又是女子無法登位,兵權盡在大王掌握,你堂兄又在他的手中,我要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褚玉繩深吸一口氣:“伯父,你有沒有想過,堂兄他願意用他的性命去拱衛他的殿下。就像虎威營麾下,都會用自己的性命報效秦晟将軍一樣。”
褚山青痛心道:“星郎,你堂兄已行差踏錯,大王來日必誅其身,我救不得他,但我不能叫你重蹈他的覆轍!如今這件事沒有鬧到外頭,這些也都是看着你長大的叔伯弟兄,你現在棄刀,這件事我們隻捂死在流雲關裡。虎威營我也會妥善安置,收編入褚家軍隊,叫他們不至于再遭毒手。星郎,我救不了阿照,我多少要救你,你阿耶隻有你一個兒子!”
褚玉繩匕首微微顫動,褚山青感覺他緊貼自己後背的身體也在戰栗,是以知道他在哭。褚玉繩啞聲叫道:“伯父,有時候家國不能兩報,忠孝不能兩全,你叛離文公,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我領受恩惠,不敢尋咎。但今時今日,長公子英靈在上,我身為虎威營現在的統領,隻能盡忠,不敢盡孝。你說新君為了忠孝也要殺我,如果秦善本就不是他的忠孝呢?”
褚山青頭皮一麻,耳畔褚玉繩已大聲叫道:“虎威營全體将士,恭迎秦灼殿下!”
又一群士兵從城中湧出,拔劍與褚家軍對峙。他們不全是南人,甚至樣貌還有明顯的北人特征。褚家軍隐隐察覺,這批被褚玉繩放入城關的軍隊可能是虎贲軍,也可能是潮州營,更可能兩者都是。他們在其中看到一把久聞其名的天下第二寶刀,和一張極肖褚山青的臉。
隆隆雷聲裡,關閉不久的城門轟然開啟。
門後兩匹駿馬并行在前,大雨沖刷下,黑馬背上像極文公雨夜歸城的身影。數十年前,這個年紀的文公高舉手臂,将一塊青銅虎符握在掌中,朗聲叫道,諸君盡是我生死兄弟——
“諸君見我,立馬即可。”
秦灼高舉虎符,一模一樣的語氣神情,一模一樣的大雨傾盆。這一瞬文公魂歸人間,在他兒子身上。
褚家軍是褚氏親兵,更有不少是文公當年的侍衛,文公繼位前也曾從軍曆練,甚至其中不少人還和他同吃同住過。之前領命與秦灼相抗,尚有軍紀理智在,但無論是誰,都受不住如此情景下的巨大沖擊。
老将們當即淚流滿面,高聲叫道:“殿下!是少公殿下回來了!”
刀劍被紛紛抛在地上,士卒一個接一個、一群接一群地跪地俯身,“殿下回來,南秦有救了!”
“大王,大王啊,你在天有靈,在天有靈啊……”
褚山青目不轉睛的看着秦灼,他極肖乃父的面龐上,是一雙甘夫人無波無瀾的眼睛。
那些屬于少年人的日子,金河畔,芳草間,少年文公反手挽弓射下大雁,裴公海淡淡而笑,自己擊掌叫好,蘇明塵湊上前揶揄,主公要射雁給咱們立夫人了?您可得動作快些,甘家小妹雖年齡尚小,但聽說求娶之人已經将門檻踏破,什麼金雁玉雁收了一堆,還真不缺您這隻瘸了的肉雁……
文公這麼少年老成之人,竟被他講得臉紅,擡臂佯裝要打,目光卻追向不遠處,他一身紅裙的妹妹正牽一個女孩子的手,折一朵青菊簪在她鬓邊。那少女一身碧裙,耳含金葉,聽秦玉汝耳語幾句,轉頭和他遙遙相望——
褚山青一瞬不瞬,那層春色蒙蒙的回憶渙然而散,眼前,是那雙少男少女曆盡苦難的兒子,是他們墜入泥裡涅而不淄的掌珠。
秦灼立馬在前,靜靜看他。
褚山青雙唇顫抖,拔刀出鞘,閉目抛掉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