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疑是女娲補天一般的壯舉。
隻是蕭伯如沒有意識到,攫取權力一定要付出代價。尤其是在男人依舊如山般壓在女人身上的大梁朝,她要麼殺掉所有男人,要麼成為更新的男人;要麼滿足權欲,要麼滿足人欲。自由權柄難兩全。或許她意識到,但狂妄地不願接受。最終娲皇隕落,隻能化身怒觸不周的共工。
賀蓬萊也不知道誰是太子的父親。
一夜東風,行宮的梨花又落一層,一地白紛紛,像早來的六月雪,全無春季盎然之意。在這場古怪的肅殺裡,蕭伯如開始陣痛。
宮人魚貫出入,珠簾打起又落,賀蓬萊看見鎏金盆中端出的血水,他急聲問:“陛下如何,怎麼沒有聽到聲音?”
宮女說:“陛下咬了絹帕,不肯出聲。”
懷孕臨盆對女人來說是最公平的酷刑,不管你賤如娼妓,還是貴如皇帝。
太陽一點點沉下去。
殿外,落白暈了胭脂色。
賀蓬萊站在簾外,如足陷泥。
蕭伯如的血床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午後,夕陽下照,染紅床鋪,賀王妃靜靜而卧,面如白玉,魂歸九天。她殓入棺椁時,滿天鳥雀悲鳴。
突然之間,窗外的鳥雀叫起來,随之而來是一聲嬰兒啼哭。宮女喜笑顔開:“是個男孩,是太子殿下。知道殿下降世,天外都像有鳳凰鳴叫呢。”
但賀蓬萊聽見的,卻是烏鴉的歌聲。
他忙問道:“陛下呢,陛下怎麼樣?”
宮女笑道:“賀郎安心,陛下無恙,隻是力竭,已經睡下了。”
賀蓬萊松一口氣,伸手接過那隻金花襁褓。男嬰發出微弱的哭聲,賀蓬萊很難從他皺成一團的五官裡看出母親或父親的影子。
“不像陛下。”賀蓬萊說,“額頭嘴巴都不像。”
宮女說:“這才多大,小殿下已經是頂漂亮的了。”
“他怎麼一直在哭?”
“賀郎,您不能這樣夾着他。”宮女已接過嬰兒,摟抱在懷,輕輕拍打來哄。嬰兒一會就停止啼哭,在她懷中睡去了。
賀蓬萊笑道:“娘子帶過小孩兒。”
宮女道:“是郭雍容郭公。他家女兒可憐,新寡後發現有個遺腹子,前幾日也因難産血崩而死了。新出生的孩子正是最要人照顧的時候,郭公放不下,便帶到教坊來。賀郎放心,這件事陛下首肯了,絕不會有什麼沖撞。”
賀蓬萊道:“這件事我曉得,渾天監回報我正在場。說非但不會妨礙太子,隻怕還是個福星。”
他怕驚擾蕭伯如休息,踱步去外殿,一片慶賀儲君降生的喜慶。賀蓬萊掃眼四周,問:“怎麼不見大監?”
宮女道:“陛下安危重中之重,大監特意去合了鑰匙,隻怕出半分纰漏。”
“這個時辰合鑰匙?”賀蓬萊望向窗外,“金吾衛不是奉命戍守行宮嗎,怎麼不見蹤影?”
“兵戈之氣怕與陛下生産相沖,範将軍奏禀過陛下,暫時駐紮宮外了。”
“是面見,還是上書?”
“陛下今日不叫人驚擾,應當是奏折吧。”
賀蓬萊不是政客,卻是政治鬥争的幸存者。他敏銳地嗅到血腥之氣,和蕭伯如的産褥糾纏在一起。
蕭伯如讓孟蘅掌龍武,黃參管鑰匙,範汝晖拿金吾,要的就是分權制衡,她沒有完全信任任何人。而如今金吾衛撤出行宮,正是讓蕭伯如母子暴露于無人護衛的險地。
這樣的奏折,會是蕭伯如親自批複的嗎?
賀蓬萊繃緊聲音,“範汝晖呢?範汝晖在哪裡?”
宮女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懷中嬰兒又哭泣起來。乳母上前将襁褓抱下去,宮女忙屈膝道:“大将軍應當在守宮門,賀郎要見,妾立刻前去通傳。”
她匆忙跑出宮室,賀蓬萊跟随其後。跨出殿門的一刻他驚異地發現,明明還是晌午,太陽卻如落日,整個世界浸泡在血霧般的空氣中。滿地梨花撲上階,如同破裂的血衣碎片。
宮女跑到紅牆拐角處,笑着叫一聲:“範将軍。”
賀蓬萊眼看她跑過那面牆。
再也沒有回來。
片刻寂靜裡,賀蓬萊莫名想起一件小時候的事。
賀氏家在山陽,二十年前山陽曾經曆一場地動。毀屋萬千,壓死人畜無數。地動發生在深夜,當天下午,雞鳴犬吠,天色黃紅。賀蓬萊趴在井邊,滿天亂飛的燕子亂箭般刺入他的影子。
他的眼裡隻有井。
枯井裡積存雨水,死水如同沸開,咕嘟咕嘟地躍動。
後來他知道,那是地動的先兆。
如今賀蓬萊感覺自己變成一口井。
他聽着自己血液沸動的聲音,像聽見整齊劃一的馬蹄。
曆史的地動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