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織并沒有如約出現。她跟我說的是周三,但是是周四才出現的。
周四那天我本來不抱期望,但我到店的時候,佳織已經到了,還幫我點好了飲料。
“抱歉,小次,出了一點狀況。”
我擺擺手,不理會她的道歉,從書包裡掏出準備好的禮物。
“在中國,這是愛情的象征,意味着永結同心,”我指向兩條麥穗上的文字,“這個文字翻譯成日文就是‘百年好合’。”
我把喜慶的同心結放在她手上,将我的祝福送上:“佳織,新婚快樂。”
“謝謝小次。”她把同心結舉到眼前仔細端詳,喜悅裡又帶了一絲惆怅:“這還是我們收到的第一份祝福。”
佳織把同心結收好,雙手握住自己的飲料,沒有看我,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沒什麼朋友,父母也不支持。我丈夫沒有穩定的工作,他們認為我是一時迷了心竅。”
“可實際上,家庭的開支全由我丈夫一個人負責,我每天隻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丈夫才是被迷了心竅。”
“我丈夫家裡……不反對,不支持,每個人都很冷漠。”
她擡起頭看向我,再次道謝:“所以,真的很謝謝你,小次。”
“幸好有你。”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沒有哭。
我是在被佳織抱住的時候崩潰的。
……
我和佳織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不會每天來,我也要去格鬥館訓練。我們約會的時間是星期一和星期四。
店員會在三點十分左右幫我們提前準備好飲料和零食,資金直接從我們的存錢罐裡扣除。除了服務員,我和佳織都不知道裡面還剩多少錢,也不知道對方塞了多少錢。
光是這一點來說,佳織就很特别了。誰會和小孩平起平坐?
除此之外,我曾經沒能在夏油傑身上得到的東西,在她身上得到了。我不再覺得我非我,我在這個世界真實且自由地存活。
她不會覺得我很奇怪,不會覺得我驚世駭俗的言論是假象,不會覺得對我而言那些重要的瞬息有多不值得一提。
哪怕我告訴她,我唯一感受到的長輩的愛,是來自一個智力低下的成年人。她也沒有像我之前的朋友一樣,露出可憐、震驚或者‘真的嗎,怎麼可能’,諸如此類的表情。
她會給我肯定。
她看到了我想讓她看到的,感受到了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多麼值得慶祝的事情。不需要同情,我想表達的是,被那個人關懷的時候,我真的很幸福。
而且,在我揭開那些傷疤的時候,我不想自己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案例’。和我一起剖析動機,尋找原因。
佳織很好地領會了這一點。
或許,我們倆都知道,愛是一切悲哀的源頭。
所以,我們倆都知道,這個時候,安慰是蒼白的。
但她在和我一起完成分析後,起身走到我身邊,抱住了我。
被她抱住的那個瞬間,我才想起那句‘幸好有你’。其實,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幸好有你,佳織。
我一直都在池塘裡沉淪,随着水随風飄搖,要去哪裡,天空是否下雨,都不重要。然後我在一個午後被佳織打撈起,身子還濕漉漉的,但卻覺得輕巧。
她牽着我走在陽光下,腳下是柔軟的草坪,太陽刺眼,晃得我看不清前面她的身形。我全身不着寸縷,四下無人,被佳織牽着在草地上奔跑。我不再毫無生氣,生命力在身體裡叫嚣。
因為未曾得到愛,因為一直被否定,所以連我自己也否定了自己。試圖将自己化作社會研究的基石,通過推動人文進步去獲得自己存在的理由。
但還是渴望這之外的價值。
騙過我本人的渴望被她察覺。
那是來到這世界之後的第二次失态。上一次是被夏油傑打趴在地上。
這一次,是因為找到了神明對我的恩惠。
跨越世界的縫隙,我在30歲這年,找到了自己的禮物。
佳織才是神明對我的饋贈。
這個念頭在我腦海裡瘋狂翻騰。
所以暑往寒來,我們的約會也沒有斷過。那家小店承載了我們的時光,偏僻靜谧的角落不再無趣,我和佳織飽滿的情緒填滿了它。
有偶然窺見了好好先生不經意間洩漏的惡意念頭之後的唏噓,也有對漫畫故事裡那些人物絕唱的讴歌,還有為一些美好肉/體流下的眼淚。
和我的雜食不同,佳織隻喜歡肌肉男。而且還是個戀愛腦,會把每一個人和她丈夫相比,評判哪裡的肌肉不足,指點哪裡又需要動刀。刻薄地和從前那個笑着說‘這是愛天然的延續’的女孩判若兩人。
在我揶揄地眼光中,她毫無愧色,戳戳了雜志上的型男,擲地有聲:“這也是愛天然的延續。”
沒有任何問題。我十分恭敬地點了點頭。無論是我和她故事的開始,還是此時此刻的評判,都是她對她丈夫的‘愛’的延續。她丈夫幫她補足了冷飲的錢,她又在我遇到同樣情況時出手相助。
所以我們才能在這裡指指點點,而她指指點點的時候還想着她丈夫。
的确是‘愛天然的延續’。
佳織伸出手指向拇指的第二個關節,語氣裡夾雜着崇拜:“這麼厚的菜闆,他一刀下去,不止菜闆裂了,菜闆下面的櫥櫃也裂了。”
“房東太太非說我們在私自裝修,但我隻是讓他處理一下排骨。”
“佳織你最近還好嗎?需不需要聯絡警察?”
佳織翻到雜志下一頁,毫不在意我的揶揄,輕輕點了點頭,帶着馬尾也小幅度晃動:“無論是什麼生活,都和諧得不得了。”
卡殼的變成了我。
我擡起眼睛郁悶地看向怡然自得的佳織,内心在呐喊:是在開車吧?她是在開車吧!
一個人一眼望過去就會被貼上賢良淑慧标簽的女人,在對着一個三年級的小豆丁開車。
我真服了。
但是這句話說早了。
我順着佳織看好戲的表情轉過身時,看到夏油傑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時,我才應該說這句話。
我真服了。
為什麼會被抓包啊?????
三個人的世界,隻有我一個人在沉默,夏油傑和佳織都是嘴角帶笑。佳織滿臉揶揄,完完全全等着看好戲,夏油傑插着兜,嘴角也帶着笑意。
佳織甚至明目張膽地發出喝飲料的聲音,弄出聲響,有聲地催促我盡快作出回應。
夏油傑等了幾秒,見我呆在原地沒有動作,便伸出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笑容裡帶着促狹和縱容:“我先回家了,你記得早點回來。”
他朝佳織彎了彎腰,換上了一副哥哥的姿态:“謝謝姐姐照顧我妹妹,麻煩姐姐了,姐姐再見。”
小食店裡的人不算很多,但暖氣給得很足,熏得我有些困意,連帶着我的反應都比平時慢了幾分。
佳織收拾好東西後戳了戳我的臉頰,憋着笑擠兌我:“怎麼感覺我好像你們感情的第三者?不敢回去了?害怕被你的好哥哥教育?”
被佳織戳破的我有些羞澀,急急開口掩飾:“弟弟,是弟弟。”
佳織點點頭,一副了然于胸,敷衍道:“嗯。是弟弟。”
“我也是第三者。”
确如佳織所說,我從未想過告訴夏油傑佳織的存在,反倒是佳織知道夏油傑的存在。今天被夏油傑撞見後,他就會意識到這件事。起碼他會知道,我不想告訴他佳織的事情。
我和佳織認識的這一年裡,我和夏油傑每天都會見面。早上一起上學,晚上一起寫作業,一起看電視,偶爾還會因為太晚了直接留宿。夏油傑的床也承載過我的夢境。
所以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告訴他,甚至在剛認識佳織的那個星期裡,我因為佳織愛情故事魂不守舍的那個星期裡,夏油傑朝我發問的時候,我也沒有告訴他。
話題天南地北,但從未提起佳織。
這樣做的原因,隻是想把自己割裂而已。和夏油傑在一起的是我,和佳織在一起的又是另外一個我。兩個都是我,但和佳織在一起的那個我,不想被夏油傑知曉。
回到房間後把書包丢在地上,直挺挺地朝被窩裡倒去,将臉埋在被子裡,翻來覆去地思索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我不會真正地哄人。從前應付長姐他們的那一套顯然不能用在夏油傑身上;我也沒有被哄過,因為我不會無理取鬧。
唯一能想到的是自己看過漫畫裡可能會有相應的橋段。但那些畫面都跟漿糊一般,根本得不到思路。
一片渾沌中,基于内心深處最本能的提示是:真誠。
我想,不知道怎麼做的話,也不要停下腳步。哪怕很笨拙,也要将歉意好好表達。
于是我猛地支起身,嘩地拉開房門,迅速從陽台跳到夏油傑房間外,敲了敲玻璃。
夏油傑原本坐在書桌邊看什麼書,很是認真。在我敲響玻璃門之後起身來給我開了門,然後沒看見我一般,又回到書桌前坐下。懶散地靠着椅背,一隻手拿着書裝模作樣,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敲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