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我換一個問題。”
“什麼?”
“你跟悟說在東京休息的這段時間裡會确認惠做咒術師的決心,可你整天都和虎杖待在一起,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
“還不是因為加茂家給我下了指令。”我歎了一口氣,無奈道:“但是惠又想他活着。作為惠的姐姐,我觀察一下這顆埋在我弟弟身邊的炸彈沒什麼問題吧?”
“的确。”夏油傑答道。
“那之後呢?”他繼續追問道:“我是說這兩件事告一段落之後呢?你會做什麼?”
“我要去旅遊。”我盯着空曠的操場重複道:“我要去旅遊,去各個國家旅遊,去看很多風景,去吹世界每一個角落的風。”
“不做咒術師了?”
“當然,”我轉過頭看向他,笑盈盈道:“這還得拜托你和五條兩個人,不求你們攔着他們給我派任務,隻希望你們能在一旁旁觀。”
夏油傑勾起嘴角,玩味道:“你不是認識鈴木嗎?你也在加茂家幹了七年,不至于這點面子都沒有。”
我自嘲道:“我算哪根蔥,用起來順手的工具罷了。至于鈴木,我已經麻煩他很多了,而且哪怕我不說,他也會站在我這邊。”
“嗯,”夏油傑點點頭,淺笑着開口:“你和他關系比我們還要好。”
我沒承認也沒否認,比較沒有任何意義。不止是他們,我也不會比較硝子和星野對我而言誰更重要,這是對感情的亵渎。人本身就很複雜,更何況是感情這種東西,他們老是說我喜歡将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可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想得那麼多。
“其實……”夏油傑猶豫着開口:“07年那件事,是我……”
他的聲音被夜色染上冰冷,細細地挑動我腦海裡脆弱的神經,我唰得一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我不要聽,我在心裡大喊,我不要聽,無論是什麼我都不要聽。我不想從夏油傑口中聽到關于07年那件事的任何東西,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小次。”夏油傑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充滿了無奈。
我加快了步伐,甚至開始跑起來,隻想逃離這個地方,像當年逃離那個村子一樣堅定、迅速和絕對。這是基于我的本能,因為那個漩渦會把我吞沒。
但我失敗了。
夏油傑的動作很快,他握住我的小臂,無奈道:“你跑什麼……”
我看着被他握住的左臂,止不住地想,要是他握住的是右手就好了,我會毫不猶豫地卸下假肢逃跑,可被握住的是健全的左肢。
“不要說,”我低頭看向被握住的手,懇求道:“不要說,算我求你了……”
“拜托了……”我忍着哭腔道。
“07年你沒有錯。”
他還是說出來了。這句話清晰地傳入我耳朵裡,鑽進大腦裡,直達心髒。
從那個晚上起就擱在我心髒上絲絲縷縷的絲線終于收緊。從前,在我聽到這句話之前,它們都隻是安靜地黏在心髒外面,和那把鎖住兩姐妹的鎖一樣,松松垮垮地搭在我的心髒上。
不痛,隻是有些癢,讓人想剖開身體将它們拿下來,可打開胸腔發現,上面沒有任何東西。這絲線隻有我看得到,它們一直陪着我,好像一直在沉睡,久而久之,我已經習慣了它們的存在。
可在今晚,在夏油傑說出這句話之後,它們都蘇醒過來,齊齊發力裹緊了我的心髒。
不癢了,隻是有些痛,痛到我無法呼吸,痛到我再也堅持不住隻能蹲在地上。夏油傑松開了我的手,我蹲在地上捂着臉大哭。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出來,我不是都低聲下氣地求他不要說了嗎?
不要原諒我,要恨我,不要說我沒錯,不要說當年我的做法是對的,不要釋懷,不要連仇人都做不成,不要……不要真的放開我……
我裹緊了自己的外套,又和夏油傑坐在剛剛的台階上。能怎麼辦呢?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是嗎?故事總歸是會落幕的。
心髒還疼着,眼淚已經止住了,還能安靜地坐在這裡,這是成年人應該做到的事情。
“但你當年說得很對,”我空洞地看向前方,麻木道:“我加重了那件事對你的殘忍程度。”
“這是沒辦法的吧?”夏油傑淡淡笑道:“如果你不去,那我的确會少一些……難過,但你不去,我很有可能在那個晚上叛逃,而且你不去的話菜菜子她們也會受苦的吧?”
“所以兩相比較,你去才是最合适的。”
差不多吧。我後來複盤了很多次,唯一一個能想到且我願意改動的地方是我在暫停兩姐妹之後就回到高專,跟着夏油傑一起去執行任務。
這樣行事有兩個問題。一是當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夏油傑才會接到那個任務,所以需要顧慮兩姐妹的安危。如果回到高專,那我一定會接到任務,那就意味着我不自由,不能保證在安全時間内喚醒她們。
我當然可以推辭除夏油傑那個任務之外的所有任務,但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了,而且我還要在夏油傑去那間牢房前提前布置,時間緊湊不說,我還是會暴露‘出題人’這個身份,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第二個問題就是,我跟着夏油傑去那個任務,哪怕在去之間都沒有什麼可疑的舉動,也順利地布置好一切,還阻止了夏油傑殺掉那兩個村民。可這還是算計,我還是會心虛。
這種心虛也會折磨我。
因為夏油傑是活生生的人,我不想安排他的人生。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當年鈴木沒有幫我完善方案。他看得更通透,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我當年就說了啊,”我淡淡道:“你很聰明。”
這麼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剛剛在拒絕什麼。
可他還是說出口了。
這還不明顯嗎?我對他而言,和普通的路人沒有任何區别了。
夏油傑笑笑,柔聲道:“能告訴我當年那件事之後我做了什麼嗎?”
“當年你殺光了那個村子裡的人。”
“嗯,那個晚上如果不是你攔着我的确做得出來。”
“然後你叛逃了。”
“和我想的一樣。”
“你要創造一個隻有咒術師的世界。”
“……”
我轉過頭看向他,“這也和你想的一樣嗎?”
“嗯。”夏油傑坦然道:“有過。當年九十九跟我說了原因療法和對症療法,所以那個晚上我就想過了。”
“一邊是無止盡的犧牲,一邊是源源不絕的産生;”
“一邊是堵上性命的守護,一邊是恬不知恥的狗叫;”
“而刺向咒術師的刀,還有身後被保護的人。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抹殺掉那些醜陋的嘴臉?這樣不也可以阻止咒靈的産生嗎?沒準在生命的威脅下,人類還會加快進化的步伐。”
“可你堅定地否定這條路,我也答應你會好好想一想,所以那幾天,我待在賓館裡,拉上窗簾,讓咒靈照顧菜菜子她們,仔仔細細地想了又想。”
他笑起來,聲音很輕,讓我覺得他現在好像很溫柔。可他越溫柔,我越覺得苦澀。
他笑着說:“你說的沒錯,那是死路,沒有人能做到。”
“我和真希最典型的例子。”
沒錯。是死路,他自己就是例子。
咒術師和咒術師會生出沒有咒力或者咒力低微的孩子;猴子和猴子也會生出會使用咒力的咒術師。哪怕放棄猴子生出來的咒術師,他要無視人倫,殺掉其他咒術師的孩子嗎?
好,就假設他不在乎這些微小的概率。隻要猴子數量夠少,産生的咒靈遠遠低于咒術師的數量他就可以接受,那這不還是對症療法嗎?
他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猴子誕生咒靈’這件事,這種行為也相當反人類,能跟随他的人少之又少。就算其他咒術師不跟他作對,總監會不把他定義為詛咒師,那他在死前就一定能完成自己的大義嗎?
哪怕在死前完成了,他死後呢?這個世界後續的發展他一個埋在土裡的人還管得了嗎?他的大義這麼可笑嗎?
好,假如他能将自己變成咒靈,還能保持清醒,可以繼續自己的大義,持續地獵殺‘猴子’?那他和咒靈有什麼區别?以咒靈的姿态去殺人,那不就是咒靈嗎?他不殺咒術師,咒術師不會祓除他嗎?咒術師如果不祓除他,也不阻止他獵殺‘猴子’,那他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那個‘能讓他從心底裡笑出來的世界’呢?
我覺得大概永遠都看不到。哪怕看得到,那也經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真到那個時候,身邊陪着他的人又是誰呢?那個時候他就會笑出來了嗎?
可能他不會疲倦,但我不想看到那樣的他。
更何況……他沒辦法堅定向每一隻‘猴子’揮刀。
在我看到的那個世界裡,他已經覺得疲倦了。他讨厭非術師,可無論是那些教徒還是送上門的真希,他都沒有出手。
放走猴子教徒就假設他是為了吸引更多提供詛咒的猴子,那真希呢?不談五條送上門的引爆劑,真希是貨真價實的猴子吧?他殺掉她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而且,如果堅信自己不會後悔的話,為什麼要剔除掉自己所有的軟肋……
“但是你為什麼說我想看到的世界一定會看到?未來還會發生什麼嗎?”他好奇道。
我收回神,點了點頭:“七海今天遇到的那個咒靈,可以将人類變成咒靈的模樣,七海和硝子猜得沒錯,它也可以将普通人盡可能地改造成咒術師的模樣,所以人人都學會控制自己的咒力也不是不可能。”
但還是對症療法。
“我看到報告的時候也這樣想,不過很可惜,明天我有一個很遠的任務要處理,待會兒就要出發,不一定能趕回來。”夏油傑轉過頭看向我,笑着道:“所以你可以幫忙捕捉……”
“然後呢?”我看向他,冷漠道:“然後呢?解決掉咒靈這個東西,人類就會幸福嗎?咒術師或者這個社會的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嗎?”
無論是災害還是邪惡,永遠都不會停歇,永遠生生不息。
所以何必呢?何必這麼拼命,糊弄糊弄活着就夠了。
“的确。”夏油傑柔聲道:“可能會有新的問題出現,但我隻想解決我現在看到的這一個。”
“這件事解決之後還有下一件,那我就繼續解決,直到我死。”
“隻要我活着,我就會朝着自己看到的目标前進。”
真偉大。
我閉着眼睛将腦袋靠在自己的膝蓋上。
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差距,所以越走越遠是必然的。
“你不也一樣嗎?”夏油傑繼續道:“你不也是知道一切,但還是拖着步子前進嗎?”
“那能一樣嗎?”我輕輕道:“我是在等死,但你們是在跳舞。”
“哈哈,”夏油傑笑出了聲,好像很高興:“你的比喻倒是很恰當。”
“我有一個建議,”他柔聲道:“如果你看膩了世界,可以試着開一家事務所。”
“?”
我擡起頭疑惑地看向他,他解釋道:“你想得太多了,那些想法扇着翅膀帶走了你的靈魂。”
“去試試開一家事務所吧。踩在地上,感受一下人間的煙火氣,這個世界不是虛無的,每一次呼吸都有意義。”
“……”
良久,我微不可察地點點頭:“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