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腦袋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東西,有時候腦子一抽就會給身體找罪受。
我上一次坐地鐵還是在高專上學的時候,一個人搭乘地鐵電車去執行任務。畢業便去了京都,跟着加茂幸二或者其他人一起行動也有專車接送,再沒多久我就自己買了車,從此與公共交通無緣。
好不容易從電車上擠下來之後我真的懷疑人生,顫顫巍巍地在站台上的椅子上坐下,流着淚譴責早上腦子抽風的自己。
人擠人有什麼有趣的啊!!!為什麼已經不是上班時間了為什麼電車裡還這麼多人。這是人坐的電車,不是沙丁魚待的罐頭。
我有罪,不應該因為脫貧就脫離群衆,這不就遭報應了,心血來潮想要‘體驗’公共交通,于是遭到了從前的‘自己’的報複。
打工人的怨念可是很深厚的。
我也不應該犯懶,怎麼可以因為害怕給五條悟他們找麻煩就不回家。回趟家怎麼了,哪怕被京都派的人逮住了又怎麼樣,五條家主答應我的事還可以反悔嗎?!
人,不為難别人,就得委屈自己。
我歎了一口氣,扇着風朝站外走去。
哪怕是夏末,天氣依然有些炎熱。倒轉交通工具的煩躁也讓我覺得有些口渴,所以一下電車後我就直奔路邊的小店購買了夏日強力降躁劑———冰可樂。
守店的是一個女孩,和惠一般大的年紀,身上穿着便服。餘光中瞥見有人買東西,便伸出一隻手接過我的紙币,右肩膀微微聳起與耳朵配合夾住正在通話的手機。
“真的假的?好可怕好可怕。”
另外一隻手接過我的紙币,在簡易的零件箱裡翻找着找給我的錢。那隻手在裡面翻來覆去好幾次,選了又選,最終跟電話裡的人說道:“他那天還約我去他家一起打遊戲,還好我沒去,撿回一條命。萬幸萬幸。”
我想我體溫和脾氣上升的原因除了奔波的勞累與夏日附加的激素之外,應該隻與與幸吉的沉默有關。
和眼前這個毫無自覺地拖延我時間的少女無關。
……
……
昨天晚上,也就是交流會結束的當天晚上,我撥通了一個号碼。這個号碼是除了津美紀和惠之外唯一一個被我背得滾瓜爛熟得号碼,也是與幸吉的電話号碼。
說起來,前天晚上聯系五條悟的電話号碼還是給絹索給我提供的,這狗逼遞給我電話号碼的時候一臉自然,臉上明晃晃地寫着‘你的同伴就是這麼牛逼’。
能颠覆禦三家之首——加茂家的權利結構的人連這個都查不到的話我才會覺得奇怪。
撥通與幸吉的電話之後我是這樣問他的:“不見個面嗎?同為一個詛咒師的同伴。”
其實我不太能百分百确定與幸吉一定和絹索合作,就這次的接觸來看,很有可能絹索遠在虎杖入學之前就有過将我拉入夥的想法,我也非常‘巧合’地給了他一個順手的理由。
所以就交流會這件事而言,與幸吉沒有必須參與的必要。但如果他和與幸吉合作是為了其他目的,那他們可能還是締結了束縛。我記得,與幸吉和我不一樣,他知道絹索的整個計劃和真實目的。
17年1月,接到調查那個全國性未知詛咒的任務之後,我第一時間找了五條悟,第二時間找了與幸吉。我跑到京都高專校區去問過他,那個時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問他:“機械丸同學有沒有聽說過那個莫名其妙的詛咒?目前我在負責處理這個任務,機械丸同學的咒骸遍布日本全國,有沒有什麼線索可以告訴我?”
機械丸的回答是:“為什麼要問我?”
不是有或沒有,而是‘為什麼要問我?’,如果他不是心虛那便是一個桀骜不馴的刺頭。我想能和加茂憲紀成為朋友的孩子應該不會是一個刺頭,于是我帶着急切更赤/裸地開口:“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咒骸遍布日本全國,可能會在不經意間目睹了現場。畢竟,你的咒骸有很多。”
我透過機械丸綠幽幽的眼睛看向躲在不見天日的房間裡的與幸吉,把未說完的那句話通過視線傳遞給他。
與幸吉,你有沒登記的咒骸。
我非常想得到你的幫助,所以請回應我。
可我沒得到。
與幸吉也透過機械丸冰冷的眼睛告訴我:“我沒有見過,所以幫不了你。”
聞言我的心跌入谷裡,隻有空洞的回響。
我扯起一個笑,假裝自己并不急切,歪着腦袋朝他友好道:“别生氣,你有未登記的咒骸很正常。我從接觸咒術到現在,隻公開過一次自己的術式情報,還是在非戰鬥的情況下。”
“這很正常。”我點點頭誠懇道:“有沒有都很正常,或者說有才是一個合格傀儡師的标志。”
“有秘密也沒關系,”
“哪怕,這個秘密是和詛咒師聯手。”
機械丸不用眨眼睛,隻需要定期的保養,通體都沒有溫度的傀儡會透露出背後操縱者的情緒嗎?當然不會,包括嗓音在内,我隻聽得見冰冷,看不見和平鴿嘴裡銜着的橄榄枝。
“你的意思是我和詛咒師聯手創造出了‘睡美人’,詛咒了那些普通人。”
不知道機械丸是不是與幸吉親自動手制作的,語調如此沒有起伏,好像背後沒有人操縱它一般,像一個真正的機器人一般冷漠:“你是我的前輩,針對你莫名其妙的懷疑,我出于禮貌的回答是:沒有。”
“但我沒有義務和必要向你解釋。如果你有證據,可以去找樂言寺校長或者回去禀告你的加茂大人,直接告訴加茂憲紀也可以。”
“對不起。”我誠懇道:“我隻是有些急了。”
“我是懷疑你,但你剛剛的否認我也絕對相信,所以我為我剛剛的失禮道歉,”我收起笑容,看着它綠幽幽的眼睛認真道:“所以,在我死亡之前,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我會答應你。隻要不危害大多數人的性命。”
機械丸的眼睛一閃未閃,也不在乎我剛剛突然認真的承諾,隻從椅子上起身準備離開。
在他走到我身後時,我又出聲攔住他。
我轉過身,看向是他又不是他的背影,輕輕、認真地說道:“無論怎樣,我都認為你不會是咒術師的敵人。”
所以如果未來還是選擇和他們聯手,起碼相信我這個提前朝你伸出橄榄枝的成年人。
我也可以像五條悟他們那樣護住少年人的青春,而不是總帶給他們傷痛和疲憊。
與幸吉沒有說什麼,隻擡腳離開了這片屋檐,朝操場走去。
能聽到細微的沙沙聲,不知是哪裡混入了小石子,所以走路的時候都會發出響聲。
這個機械丸需要保養了。
我看着它越來越遠的背影,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機械丸們和我被僞裝過的右臂一樣,不定時地需要保養,這個不定時就和我們執行任務的頻繁和複雜程度呈正相關。
要保養,不然會發出異響。
那和常人不一樣。
哪怕是極其細微的、像螞蟻崴腳那樣的動靜也會被敏感的我們察覺。除了因作為咒術師而特有的高敏感度之外,還因為我們刻意的在乎。
甚至在剛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會出現幻聽,忍不住問星野‘真的沒有嗎’,‘真的沒聽過我剛剛胳膊咔擦的聲音嗎’,‘我的右手看起來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星野一次次地耐心地回答我‘沒有’,‘你的手臂無論是看起來還是摸起來都和我們的一樣’,‘沒什麼不同,沒什麼不正常’,‘你要相信我和鈴木的技術啊’。
沒有人會因為手指關節偶爾的錯位感到不悅,甚至有大把大把的人會故意掰動那些關節聽“清脆悅耳”的響聲。
但我們不一樣,我們和常人不一樣。
每一次突然的卡頓,每一聲不應該發出的異響,以及每一個卸下假肢清晰地看到它的确不是自己原本的肢體時,我們都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和常人不一樣。
剛失去手臂的時候我沒有這種感覺,做複建的時候也很積極,甚至在隻有一隻手臂去參加06年那個遊學活動時我沒這麼覺得。有沒有手臂、是假肢還是□□,有那麼大差别嗎?
後來是哪一天?好像是我在京都那件公寓洗臉的時候,在街邊花店挑選鮮花的時候,和星野一起出去森林裡踏青,伸出手撥弄溪流的時候,蝴蝶停在指尖的時候以及,睡覺的時候。
我發覺自己的确失去了自己的手臂。
于是我刻苦地鑽研反轉術式,想着萬一學會了就可以讓自己的右手再生。
可我學不會,我不是習得型的選手,像五條悟那樣靠瀕死領會我又不敢賭,而且我的術式價值之一就是保護。這麼多年下來,我對自己的保護已經刻入肌肉記憶。
于是隻有忍耐。
忍耐任何一個‘關節’的錯位或瑕疵,将自己由内及外的顫栗都吞進肚子裡。
隻是失去了一隻手臂的我已這般痛苦,那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與幸吉呢?
在被高專保護前,他是父母親友的累贅,大概率也是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裡,日複一日地度過毫無邊界的四季與黑夜。他是六歲的時候被發現的,那在有意識地一千多個日夜裡,他有沒有覺得自己的降生是一個錯誤?
在被高專找到收容後,他終于有了生而為人的價值,有了能自由行走的替身,撕掉自己身上的标簽,能看到四季與日夜的更疊。
再然後找到了朋友,身邊有了奇奇怪怪的人類。沒準這個時候,他才不會嫉妒機械丸。
機械丸雖然代替他行走,代替他感知冷暖,但也架起了和朋友溝通的橋梁。他躲在潮濕的房間裡,透過機械丸和朋友交流,機械丸沒辦法笑,但他可以。
他們看到的都是與幸吉,而不是機械丸。
無論是是從黑暗走向光明,還是從光明走向黑暗,他前進的指針一直是朝着他們的。
所以在交流會結束當晚,我又撥通了他的電話。
電話響了大概15秒,每多一秒右臂的幻痛都更加清晰,提醒我與幸吉絕對禁不住絹索的誘惑,答應協助絹索的計劃。
如果他沒和絹索同盟,在接到未知号碼的第一時間就應該接起或者挂斷。也不會在接通電話後不說話靜靜地等我開口。
“機械丸?”
在發出‘見一面’的邀約之後,我聽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然後電話被匆忙挂斷。
所以他在接起這個電話之前就知道是我,然後找地方躲起來接聽,然後被同伴發現之後就匆忙地掐斷電話。
那答案不是很明顯了嗎?
……
……
松垮的看店少女皺起眉專心聽電話裡的動靜,手上給我找錢的動作也停下來,轉而去接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的電話。肢體放松,聲音卻緊繃:“真的?不是吧,大和那家夥也死掉了?”
我壓抑着不耐煩道:“好了嗎?”
我承認我的煩躁還是和這個女孩有關。
“哦哦,不好意思。”女孩虛虛搭在錢盒裡的右手不費什麼心思地拿齊了要退給我的零錢遞給我,然後繼續跟電話那頭的某某說道:“我完全不知道,大和轉校後我們就沒有聯系了。”
“森下的葬禮是什麼時候啊?五天後嗎?肯定要去的啊,不過我不要去那個公寓…………”
我把零錢塞進衣兜裡頂着太陽沿着導航繼續前行,忍不住腹诽道這個世界果然和我‘上輩子’一樣,是一個真實的世界,真實到也如此魔幻。
咒靈難道是帶動了地府的經濟發展嗎?其他鬼差都開始像人一樣卷起來,弄得大家人不人鬼不鬼的。這才十幾歲的少女,還是普通人,經曆的死亡比咒術師少得多。連這樣的小孩都開始對身邊人的死亡感到免疫,還有心思挑剔悼念的地方。
我站在橋這頭,看着橋那頭。導航已經結束,這裡是我‘叛逃’故事的第二個篇章。
全日本唯一一個被命名為八十八橋的地方位于埼玉市鯉之口峽谷,和一條上個世紀建成的老路重疊。在我來的路上,有一個岔路口,左邊這條是通往八十八橋的,右邊那條是新修的公路。
新修的公路當然更受人們的青睐,平穩寬闊不說,更何況它還途徑更多村落,于是這條路目前是處于一個被廢棄的狀态,我待在路邊甚少看到有人經過。
峽谷是指谷坡陡峻、深度大于寬度的山谷。山谷在一般情況下都覆蓋着高低交錯看不出歲月的樹木。樹木在白天生機勃勃,在晚上也是,隻不過會讓夜晚造訪的人升起生機勃勃的是‘非人之物’的念頭。
再附上鮮有人至的加成,八十八橋就成為了現在這個模樣。哪怕在白天也露出夜晚才會出現的‘漩渦’,警告、誘捕着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