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半個小時。
隻半個小時,鈴木就恢複了正常,不再為我的死亡難過。他坐在茶室的窗邊,望着庭院裡的小小池塘,和從前我與星野來找他時的神情幾乎一模一樣。
雖然有些難過,但幸好他是這個反應。隻希望他這個反應不是因為故作無所謂,那樣我會很愧疚。
可是再愧疚我又能怎樣呢?我都已經告訴他了,怎麼還能要求他是真心不在乎我的死亡。倘若這樣的話,我們這十二年的友誼又算什麼呢?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有關于我死後的雜事,譬如不要把我葬在海邊,我不太喜歡水,我讨厭沉溺在其中的無力感,裡面很冰冷。鈴木問我想葬在中國還是葬在日本,我想了想告訴他還是日本好了。
我愛我的國家,但隻要她好好的就足夠了。
還有我知道關于未來的一件事。
“20年9月份左右吧?我記不太清了,反正是在那個城市開始舉行活動前。”我看向鈴木,懇求道:“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鈴木當然和從前一樣,答應我每個願望。
還有我們從前共度的時光。我說我沒想到能和他、和星野成為朋友,畢竟一個是我十分佩服的前輩,一個是我十分嫌棄的前輩。
鈴木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瓶給我添了一點。我端起送到嘴邊,餘光中瞥見他面前的酒杯從始至終都不曾挪動過,好像今天晚上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喝。
不過算了,鈴木以後和朋友喝酒的機會還多着呢。
鈴木不曾喝酒,但話說了很多。我們三個人裡,星野是話最多的那一個,其次是我,再其次才是鈴木。鈴木和星野是發小,與我和夏油傑兩個人差不多,從小就認識。不過星野比我還難伺候,也比我聰明,于是她和鈴木兩個人一直都不曾有過矛盾。
那天晚上,我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星野。三個人的友情最忌諱這種兩個人的秘密,可我一想到星野那雙喜鵲般輕快的眼睛,我就無法告知她我即将死亡這件事。而且,知道我能看見未來這件事,除了夏油傑他們便隻有鈴木。
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繼續瞞着星野。她一開始讨厭我的時候不是真的讨厭我,後來喜歡我卻是真的喜歡我。她給我的是偏愛,明知我做事有瑕疵還能力挺我的偏愛。她好像隻看得到我的辛苦和忍耐,看不到我對别人的傷害。
後來到了深夜,四周都很靜谧,我也困得不行,坐在我對面的鈴木還在不斷地抛出新話題。好幾次,我都想說我困了,要不我們回房休息。可鈴木好像沒看到我眼睛裡的困意,繼續自顧自地說着。
最後我撐不住,在他的說話聲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他挪到了客房裡那間柔軟的床上。
這可以說是我和星野的禦用客房。倘若我們留宿,我們一定會睡這間客房,倘若我和星野一起留宿,那就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睡這間客房。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闆感歎道:“真的好想擁有鈴木的術式啊。”
那樣幹點壞事,呸,懲惡揚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我坐在廊下穿鞋的時候,送行的鈴木靠在柱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昨天晚上說了很多話,所以聲音有些沙啞。
他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将這件事告訴他們?”
我系鞋帶的手一頓,沉默了片刻後看着腳邊搬砂糖的螞蟻說道:“我想過。”
“可能這樣會少很多遺憾,但我不敢看他們的眼睛。”
“我不喜歡自己是因為改變軌道才死亡這個說法。”
我站起身看向鈴木,笑意盈盈地說道:“我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所以毫無挂牽地奔赴下一次輪回。”
鈴木靠在柱子上看着我,目光深邃:“真的有輪回嗎?”
“有哦。”我輕輕回複道。
開着我那輛笨重的越野車行駛在走了無數次的山路上時,我突然想起了昨天下棋時鈴木說的飯團。
“糟糕,忘記帶了。”
算了,我原想踩刹車的腳一頓,繼續對着油門踩了下去。
灰原會原諒我的。
但願他們也會。
讓我好好想想,我還有幾天呢。在富士山浪費了兩天,回東京跟硝子他們坦白一天,去京都找鈴木說這件事一天,也就是說,算上今天我還有八天。
八天啊,真是漫長又不夠長的八天。
沒人在家,倒是隔壁的夏油父母在家。夏油阿姨學了新的餅幹,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我想了想沒心沒肺地跟過去了。
我和夏油母親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這把搖椅是由那把秋千改造的。那把秋千是夏油傑搬到這裡之後他叔叔給他紮的。
我不記得那位叔叔長什麼樣了,不太聰明的我腦容量是有限的。夏油母親說是一個留着絡腮胡,還留着長發,高高大大但是有些胖的男子。
我艱難地咽下餅幹,不可置信地開口問夏油阿姨:“真的假的,太混搭了,有照片嗎?”
夏油母親捂着嘴笑了笑,說道:“沒有照片,不過前些年的時候他給我們寄來了他的自畫像,我不記得收在哪裡了,等我找到後拿給你看。”
她抿着嘴道:“真的是很混搭喲。”
我們再聊了一會兒天我就告辭了,回到家窩在沙發裡玩到晚上。說是玩,其實隻是看着電視機發呆。其實我很想認真地看完一則新聞,于是很努力地去聽每一個音節,可是這字符跟長了腳一般自顧自地從我腦袋裡跑出去。于是,我便在沙發上坐到傍晚。
傍晚的時候,津美紀回來了。她見到我很是高興,放下背包跑到我身邊坐下。她環住我,腦袋蹭了蹭我的臉頰,像小貓一樣。
“姐姐。”
“嗯?”
“沒什麼。”
沒什麼就好,我在心裡悄悄歎息,擡手扶向她的長發。津美紀算不算幸福呢,她的頭發如此漂亮有光澤,應當是不缺錢和愛的吧?
“津美紀。”
“嗯?”
我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充滿眷戀地說道:“津美紀,姐姐好愛你。”
津美紀點點頭回應道:“我也愛你呀。”
第二天,我穿好了衣服拉開門,正下樓的津美紀回過頭驚愕地望着我,我轉了轉手上的車鑰匙,吹了個口哨:“走,今天姐姐送你上學。”
于是,本應準時上課的津美紀和我一起堵在路上,等我把她送到校門口時已經遲到了一個小時。
還好爸媽不知道,不然我又要被數落了。
送完津美紀之後我把車停在父親公司樓下的停車場,捏了一個結界搭上電梯去往父親所在的樓層。要不是昨天晚上偷偷翻他的公文包,我還不知道他在哪裡上班。
沒人知道我的存在,我沒在父親的辦公室裡找到他,停車場裡也沒有他汽車的蹤影,可能是出外勤了。于是我又去往母親的工作室。
母親老是說她的學生笨得很,學了很久連一個像樣的花瓶都做不出來。可是我在櫥窗外看到她指點那群學生的時候明明臉上全是驕傲。
我坐在街對面的咖啡店,看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等到津美紀下課的時間我又驅車趕往她的學校。好在這次沒有遲到,還順路載了她的小姐妹一起回家。她們在車上說着我聽不懂的詞彙,于是我盡職盡責地當一個司機。
這一天,我好像什麼都沒幹,但又好像什麼都幹了。
第二天,10月26日,也就是我死亡的倒數第六天,五條打電話給我,說所有的事情他們都解決了,我不再是詛咒師,羂索剩餘的同夥也都一網打盡。10月19日逃走的陀艮也被抓住并被夏油傑吸收,它們四隻咒靈也算團聚了。
不過,更沒人打得過夏油傑了吧。夏油傑自己沒有領域,但吸收咒靈們的領域一個強過一個。
我算了一下日子,伸了個懶腰繼續窩在家。
這一天,我什麼都沒幹。
倒數第五天,我心血來潮買了很多衣服,堆在沙發上讓父母大吃一驚,隻歎我敗家。晚上我穿着新買的運動衣繞着河邊跑步的時候想,能在死之前穿一下最新款的衣服也不錯。跑完步回家的時候我遇到一隻流浪狗。
說是流浪狗,但它好像原先是有主人的,很是懂得如何讨人類歡心。我從便利店買了兩根火腿腸,一根我吃,一根它吃。一人一狗坐在河道邊的草坪上哼哧哼哧地吃着。它吃完了又可憐巴巴地望着我,我雙手攤開告訴它我沒有了。它不管這,繼續眼巴巴地望着我,于是我又起身給它買了一大袋火腿腸。
吃着吃着它又跑到河邊去喝水,喝完又回來繼續狼吞虎咽,然後吃幾口又去喝水,喝完又回來吃,如此循環往複也不覺得累。我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有趣,這好像它在給我表演一般。
最後它沒能吃完那一大袋火腿腸,我把剩餘的火腿腸放到淋不到雨的橋墩邊,撿了幾塊石頭蓋起來,笑眯眯地朝它道:“我給你放這裡了,你餓了記得來吃。”
說完我便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它隔得遠遠地跟着我,似是想要跟我回家。
我停下腳步無奈地看着它,輕聲道:“我養不了你啦,我媽媽狗毛過敏。”
我轉過身繼續走,身後的腳步聲又響起。我回頭歎了一口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它卻像知道我在為難一般,在原地停了片刻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倒數第四天,我在夏油家和夏油母親一起烤餅幹,成品拿給母親和津美紀吃,她們贊不絕口,我也很滿意,于是打算第二天帶去高專。
在高專裡,我碰到的第一個熟人是五條,還有唯唯諾諾跟在他身後的伊地知。
我把我烤的餅幹分給他,他嘗了嘗很是滿意。于是我又分了伊地知一袋,他受寵若驚,十分恭敬地接下。五條悟不滿道:“為什麼他的和我的不一樣。”
“甚至仔細一看,”五條悟拖着下巴仔細打量了剩餘的餅幹,意味深長地開口:“唯獨我這袋是淺藍色的包裝,其他都是淺綠色呢,所以……”
五條悟了然道:“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