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與寂靜中,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來的那一瞬間,我得到了失明般的刺痛。還沒照鏡子我就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是腫了,昨天酣暢淋漓地哭了好幾場,雖說将這麼些年積壓的情緒倒了個幹淨,但現在想起來卻隻有無盡的後悔。
太丢人了,跟個小孩似的,一點都不像28歲的成年人,更何況我算上另外一個世界的日子,已經是個五十歲的大齡婦女了。
哎——
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努力睜開眼去看屏幕上的字。
“2018年11月2日上午10:46。”
11月2日,已經是“涉谷事變”後的第二天。
我撐着床墊坐起來,緩慢地将自己移到輪椅上,等坐到輪椅上,我身上已經泛起了一層薄汗。我擡手看向掌心的微微潮濕,無奈地搖了搖頭。如果不截肢的話,我的确有正當理由向總監會申請病退。
挪動到床邊後我拉開了厚重的窗簾,朝腳下的街道看去。陽光灑進來,人群照進我的眼睛。街道上很熱鬧,密密麻麻有很多人在其中穿梭奔跑。盡管此刻我沒聽到和她們有關的任何聲音,但我能想象到在人群裡會有多吵鬧。我曾無數次置身其中,那些聲音早已成為我靈魂的墓志銘。
東京的标志景點,無數遊客慕名而來。每兩分鐘約有一千至兩千五百人穿過這個路口,每天約有兩百五十萬人在這裡走走停停。地球不爆炸,涉谷不會停下它的神話。
巨大的人流量是涉谷十字路口的标簽,也是絹索選擇這裡的理由,這裡也是‘王雅次’失去生命的舞台。而我此刻在這裡的原因,我無法準确表達。
我坐在輪椅上,微微佝偻着背,下巴卻微擡,近乎貪婪地望着腳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追着一個又一個人,看着她們踏入,目送他們離開。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這個路口的魔力究竟在哪裡,為何有那麼多人要來這裡聖地巡遊。我為了探尋這個問題的真相無數次地來這裡,最終成為了締造這個路口标簽的一員。
有時候我來這裡做任務,有時候是來這裡購物,有時候隻是來走一走。置身其中的我沒能找到答案,抽離其中,以上位者姿态觀察的我也沒能找到答案。
我依舊茫然,疲憊的眼睛追尋一個又一個人之後也有些累了,于是我就這樣在輪椅上睡着了。
把我叫醒的是手機鈴聲。母親打電話問我完事是否回家吃飯,她下午不忙,可以下廚。
我在空蕩的房間裡點了又點頭,反應過來後補充道:“嗯,我要回去,但沒什麼特别想吃的菜。”
可惜了母親今天的菜,大概率是要浪費了。
挂斷電話後我又看了一眼腳下的路口,它依舊擁擠,擠到我的問題找不到出口。
我來的時候孑然一身,走的時候也隻帶上了夏油傑昨天送我過來時臨時給我買的吃食和洗護用品。我都沒動,但得帶走。幸虧輪椅有把手,我提着倒是不累。
我和母親碰面時我正坐在樓梯口發愁。我想上樓換衣服,但家裡沒有電梯。我望着高聳的樓梯,用不太聰明的腦子計算用術式制造的斜坡傾斜度是否太大。
經過簡單粗略的計算,我覺得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了。我掏出手機準備給夏油傑打電話,如果他在家他會是我最好的幫手,如果他不在家……那現在的他應該願意幫我想想辦法。
實在不行——出去買新衣服。
但樓上傳來了腳步聲。我電話還沒撥出,手指僵硬地握着手機不敢動彈。感知是否有其他人存在一直不是我的強項,我不知道家裡這個時候有人,我以為沒人才回來的。
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像是貼在僵屍身上的黃符,一道一道砸下來,砸得我動彈不得。
視線的盡頭,樓梯的拐角,我看見母親出現在那裡。
她在看見我的一瞬間變得高興,眼睛明亮,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迹變得暗淡。但下一秒,她的眼眸因我而顫抖。
我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後退,看着她跌坐在地闆上,看着她的神情一步步變得驚恐且哀傷。
晴天霹靂,這是此刻描述她的詞語。
心如刀割,這是此刻描述我的詞語。
紀岚是一位非常合格的母親。盡管我不曾對她交付自己全部的真心,盡管我将她排在惠和津美紀之後,我也時常沉溺在她的疼愛裡。
眼睛又開始刺痛了。我努力忍住眼淚,無奈地看向母親,告訴她自己的抱歉。可還是沒忍住,冰涼的液體從她的臉上,也從我的臉上滑落。
……
……
“所以就是這樣,”我拿回剛剛取下的假肢開始安裝:“早在很多年前我就是殘疾人了。那個時候我擔心你們讓我從高專退學,所以選擇了隐瞞。”
我偏頭看向自己因保養得當而散發着明亮光澤的假肢:“但現在我不打算繼續做咒術師了。”
“硝子說我不截肢的對身體沒什麼影響,至于已經壞死的那部分還需要觀察是否會萎縮。不過再怎麼萎縮也不會偏離正常範圍。”
“我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截肢。”
我将右手的袖子放下來,将聲音放緩:“科技會越來越發達,假肢也會越來越方便,截肢後裝假肢更有利于我的生活。”
沒有人說話。母親靠在父親懷裡,呆呆的,像被抽走了魂魄。津美紀坐在我對面,咬着唇,眉頭緊皺隻擔憂地看着我。
至于惠——他似乎不是因為我打電話叫他回來而回來的。我打電話讓他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路上了。我想可能是五條他們讓他回來的,惠去高專上學後很少回家。
因為忙,可惡的五條悟就知道壓榨。而惠還自顧自地擔起了虎杖的‘陪玩監護’——防止宿傩霸占身體。
但我看不見惠的表情。他垂着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家裡數不清的洗護發用品無法馴服他堅硬的頭發。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于是隻好通過他緊繃的唇線判斷他此刻的狀态。
應該是正常的。
為我的雙腿難過。
但我有些惶恐。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的擔憂。我更願意他們都很冷漠,像我另外一個世界的長姐他們那樣。
在說完後,我轉動輪椅想要離開。離開前我有片刻的猶豫。這樣的我是否太過差勁?我是否應該擁抱新的生活?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沒人疼的小女孩了。
……
下次吧。
我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原諒我這次做不到。
等我到樓梯口的時候,下午的問題又出現在我眼前——下午我沒能上樓,但現在我必須上樓了。
而這一次,我選擇讓惠将我背上樓。
惠将我放在床邊,又下樓去拿我的輪椅。我往輪椅上挪動時,他終于說了今天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姐姐。”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正經地叫過我姐姐了。但是叫了我之後,他卻遲遲沒有說下文。“嗯?”我催促到。
“沒什麼,”他俯下身,我以為他要看着我的眼睛說什麼,結果并沒有。
是一個擁抱。
他抱住我,或者是更像是環住我,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态。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寬大的手掌撫了撫我的脊背,像母親安慰我時那樣。最後,他摸了摸我的頭發,像我從前對他做的那樣。
他的動作略有些僵硬:“姐姐,我已經長大了。”
“嗯,”我露出一個笑容,十分滿足地回他:“嗯,我的惠惠長大了。”
我的惠惠成為了一個非常優秀的人,他還會安慰自己受傷又笨拙的姐姐。
“下去吧,”我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很好,雖然有些難過,但我很好。去跟她們說,不要擔心我,我隻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惠下樓後我關了房間的燈去到陽台。我房間的燈沒亮,隔壁夏油房間的燈也沒亮。我一個人坐在漆黑的陽台等待夏油回家。我并不冷,但還是想把雙腿收起來環住,蜷縮着坐在椅子上。可我的椅子叫輪椅,在安裝好假肢前我無法再擡起雙腿。
我在陽台上等啊等,我覺得自己等了很久,夏油終于出現了。他穿着風衣走在巷子裡,身邊跟着他的兩個妹妹。菜菜子和美美子圍繞着他說話,他們看起來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