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元祯點頭稱好,伸手接過氅衣,目光順着蔺甯手臂望向他的臉,那張臉較記憶中的模樣似乎年輕了些,眼眶四周的細紋不見了,看人的眼神也更為明亮,可無論外貌上有何變化,又确确實實是太傅蔺甯不假。他面上閃過一絲疑慮,但很快就被笑意取代,“老師心細,我明日就叫人拿去縫補。今日天色已晚,不如老師就歇在我院中?”
“這不合适吧。”蔺甯有些猶豫,“我還是回去睡,你我雖是師生,卻也有着君臣之别。”
“老師果然還是在意。”褚元祯聞言癟癟嘴,一雙黑眸瞬間黯淡下去,“學生時常會憶起少時在國子監讀書的舊事,那時老師常喚學生去府上溫習課業,若錯過了回宮的時辰,也會留學生小住一晚,碰上多舌之人說老師偏心的,老師也總是一笑了之,而不會同學生讨論‘君臣有别’。”
蔺甯心中詫異,暗道:這不就是現在家長口中的“開小竈”嗎,原來這項傳統自古便有。
褚元祯見他不語,逼近一步,“可為什麼,老師現在如此在意這些?難道老師也信了欽天監的話?”
“為師……”蔺甯不知如何回答,畢竟他是個冒牌貨,一不知欽天監曾說過什麼,二不知老祖宗是如何想的,對褚元祯口中的“舊事”更是不清不楚。他有意岔開話題,說道:“你有傷在身,還是早些休息的好,不要想這些事情了。”
褚元祯這時已變回乖巧的模樣,恭順地站起身,張口喚來提燈的下人,将蔺甯送回他的院子。
等人走遠了,成竹從屋頂上跳下來,“殿下,屬下總覺得,太傅和之前似乎不大一樣了。”
“你也這麼認為?”褚元祯盯着蔺甯遠去的背影看了半晌,才說:“雖說模樣還是那副模樣,但我總覺得,内裡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我方才有意拿過去的舊事試探,老師故意避而不答,分明是在躲着什麼。或許……江湖上有什麼殺人奪魂的秘術嗎?”
“殿下這是打趣呢。”成竹笑出聲來,“甯妃娘娘說的對,您平日裡還是少看些話本的好。”
*
建元帝龍體抱恙,京都官員們上朝的次數自然就少了,等到再次早朝時,蔺甯住進褚元祯府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奉天殿裡,站得近的朝臣已經竊竊私語起來。
先是有人說道:“聽說了嗎?今早太傅是與五皇子一道來的,乘的是同一架馬車。”
“一架馬車算什麼?”接着便有人接過話茬,“太傅的人都已經搬入五皇子府邸了,當然是乘一架馬車了。”
“不可亂說,若真住在了一起,那豈不說明……”這人話說了半截,擡眼在人群中尋找蔺甯,看見蔺甯站得有幾人遠,才又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太傅支持的是五皇子?可之前他還說‘唯東宮方可承大統’呢,這是改變心意了?”
“太傅之前執意要讓太子主持祭祀,一度拼死進谏,你們可還記得?可前幾日,聽說太傅突然改口了,不再替太子說話,陛下順勢點了五皇子的名,據說禮部也開始拟章程了——不過東宮也好,五皇子也罷,說來說去都是他的學生,選擇誰又有什麼幹系呢?”
此話一出,引得衆人紛紛點頭。
蔺甯側耳聽着這些對話——奉天殿不大,朝臣們又聚在一處,想聽清并不是難事。他微微垂着眸,目光落在胸前的仙鶴圖上,腦子裡随即冒出一個念頭:拼死進谏?力保太子?難道老祖宗口中的“得意門生”竟是太子?
突然,一道清亮的聲音打斷了衆人的低語——
“本宮竟不知,我朝的京官是如此愛嚼舌根,做派堪比後宅毒婦,奉天殿上也敢诽謗!”
一席話音落地,滿殿噤若寒蟬。
蔺甯循聲望去,見褚元祯不知何時立在了大殿正前方,眼神淩厲地掃過那些交頭低語的朝臣。那些朝臣此刻均是抿緊了嘴一言不發,個個将腦袋埋在胸前,連眼皮都不敢擡一下。畢竟,誰敢違拗當朝皇子?
“本宮清楚各位在議論什麼,既然各位都有疑慮,本宮不妨在此直言——”褚元祯一雙鳳眸微揚,語調不緊不慢,“前些日子,本宮與老師深夜遇刺,可兇手至今仍未歸案,為護老師安危,本宮隻得請老師暫住府中。不曾想,如此稀松平常之事,也能讓各位浮想聯翩,本宮聽着都覺得可笑!如今在這殿中的均是四品以上的京官,平日裡應是諸事繁忙,若還有心思編排他人,本宮大可賜他截舌之刑,朝廷用人,有手就行,無需多舌之人。”
這番話說完,本就緘口結舌的衆人更是屏氣不息,先前私語的幾位朝臣立即上前請罪。
蔺甯怔怔地看着眼前戲劇性的一幕,耳旁突然回響起那日褚元祯對他說的話——“若到時有人膽敢亂嚼舌根,學生第一個拔了他的舌頭。”
當時他不以為然,更沒把這話當真,可如今他看着褚元祯,心裡竟泛起一陣漣漪,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護在身後的滋味。
褚元祯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似在告訴他什麼叫做“庇護”。
這樣的庇護明目張膽,偏偏最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