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露愠色,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三人。
柳姨娘連忙放開謝庭歡,拉着她下跪,道:“大娘子安。”
秦大娘子訓斥道:“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若是叫人傳揚了出去,豈不是丢我秦家的臉?”
柳姨娘俯身磕頭:“奴婢知罪,隻是奴婢許久不見娘家姐姐的孩子,今日相見,一時之間情難自禁,還望大娘子海涵。”
秦大娘子上下打量了她身旁那孩子幾眼,面露嫌棄:“你娘家姐姐的孩子怎成了這副模樣?”
“大娘子有所不知,我娘家那帶五月份突發水患,許多人家破人亡,我不知道,姐姐她...”
“母親不在了。”謝庭歡突然開口說。
聞此消息,柳姨娘淚如決堤,這幾月她托人送回了好幾封信,可總是不見回,原來是,原來是已經遭遇了不測。
秦大娘子有些不耐煩,但她眼下又不能趕走一個死了父母上京尋親的孩子,便道:“先将人帶回你院子安頓,别在這哭哭啼啼不像話。”
柳姨娘又連忙拉着謝庭歡磕頭謝恩。
柳姨娘的院子在角落,說是院子,其實隻是兩間小小的屋子,再加上小廚房,好在平時她一人足夠了。
将人帶回屋子,柳姨娘馬不停蹄地燒水洗澡熬姜湯,随後又煮了一碗粥,喂給她吃了下去,忙前忙後,待二人有時間聊聊心事之時,謝庭歡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柳姨娘坐在床邊,握着她滿是凍瘡的手,小心翼翼地上着藥,邊塗邊吹,生怕弄疼了她,塗着塗着,想起了死去的姐姐,淚如雨下。
謝庭歡睡得并不安穩,還沒到半個時辰就醒了。
婉兒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看,心裡十分歡喜,叫了一聲:“表姐。”
謝宴南當即心裡一驚,連忙捂住她的嘴,眼神慌亂:“表哥,我是表哥。”
自離家以來,母親便囑咐過,一路上都要把自己當成男孩,等到安頓好了,才可以恢複女兒身,眼下,她雖找到了姨母,可方才見這秦宅的大娘子盛氣淩人的模樣,想來姨母的日子過真比那信上還要艱難,面對這樣的情形,她不敢安下心來。
熬好姜湯的柳姨娘正好聽見了她說的這一句,紅着眼眶問她:“庭歡,你這是何意?”
謝庭歡便将其中緣故一一細說與姨母聽,柳姨娘聽完又是一頓哭,可憐她姐姐,可憐這孩子。
這時,秦大娘子派人請柳姨娘過去一趟,屋子内便隻剩下謝庭歡與婉兒兩人相看無言。
婉兒對于方才那些話,似懂非懂,不過她很是聽母親的話,母親說什麼,她便做什麼,于是甜甜地喊了一句:“表哥!”喊着喊着,越喊越開心,就着小短腿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蹭,說:“婉兒現在也和四妹妹一樣,有哥哥了。”
謝庭歡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她不太懂這高門大戶的規矩,她父親是獨子,自己是謝家獨女,所以從小就沒有兄弟姐妹,如今對着自己這個從未相見過的表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但是,她心裡十分欣喜,慶幸在這世上還有姨母與表妹這兩個血親之人。
另一邊,柳姨娘跪在大娘子屋内苦苦求着不要将謝庭歡送走,可大娘子下定決心不容她反駁,柳姨娘跪了一陣,隻得回到了自己院子。
傍晚,欽天監監判秦明章剛到家門口,一下馬車,秦大娘子便迎了上來,見他額頭上纏着紗布,大聲驚呼:“哎呦!主君這頭怎的纏上了紗布?”
秦監判不耐煩地擺擺手,直徑往院子裡走,大娘子跟在後面滿臉擔憂,一邊喊來下人去找大夫,一邊問:“主君疼不疼?這得讓大夫好好瞧瞧,重新包紮,看這紗布都紅了。”想起聽周大娘子所說之事,又問道:“聽聞今日朝臣們在午門前起了争執,莫非主君也參與了?”
秦監判停下腳步,面帶愠色,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指着自己的額頭,大聲訓斥:“險些沒被砸死的才好,陛下今日又扣下了我們些文臣半年的俸祿,你與其在這裡關心我這點傷,不如趕緊從家裡找出些值錢的東西賣了,補貼家用,至少年夜飯上還能見着葷腥。”說完,他看着大娘子身邊四個侍女,又罵:“哪有閑錢養這麼多人,明兒都給趕出去!”
這話吓得她們驚慌失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求主君開恩。
大娘子臉上更是青一陣白一陣,當即就拿出帕子抹起了眼淚,哭訴道:“又要變賣東西?老天爺喲,這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秦監判懶得聽她們哭哭啼啼,轉身往裡走,卻瞧見院子當中正跪着三個人,一大兩小,他走近一看,正是小妾柳氏,還有老三婉兒,另一個稍微大一些的孩子卻眼生得很。
大娘子瞪了柳姨娘一眼,随即擦幹眼淚,解釋道:“原本這等小事是不想讓主君憂心,那是柳氏娘家姐姐的孩子,江中一帶遭遇洪水,一家子除了這孩子,其餘都遭了難,今投奔至此,隻是現下這宅子裡着實再很難多養一個人了,便打算為那孩子尋個好去處,可柳氏固執,跪在這不肯起來,非要等主君回來定奪。”
秦監判走到三人面前,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孩子,婉兒看見父親回來了,當即哇哇大哭,起身之時還踉跄了一下,抱着父親的腿,哭嚷着要讓母親起來。
秦監判不為所動,隻是命下人将三小姐送回房裡,随後俯身質問柳氏:“婉兒尚幼,你一個做娘的怎能讓她跟着你一塊跪,若是受了風寒,哪來銀兩養身子?”
柳氏慌亂不已,帶着謝庭歡磕頭:“奴婢該死,沒能照顧好婉兒,如今隻求主君能留下奴卑姐姐的孩子,她養在我房裡便可,吃穿用度都從奴婢月銀裡扣,絕不會給主君大娘子添麻煩!”
若是這孩子留不住,指定會被大娘子送人。
秦監判直起身子,負手踱步,片刻之後開口道:“你要知道,如今這世道,要養活一個人可是不容易。”說完,他打量着地上瘦弱的小孩,沉思了一會兒,又道:“是個男孩的話,尚且可以養一養,朝中那群武将每年的賞賜夠我們這些文官吃上好幾年,将來若是參了軍,還有些好處。”
聞此,謝庭歡立馬朝他磕了一個頭,道:“回禀老爺,我是男兒身,隻是今日突然前來,姨母沒有其它衣服給我穿,便将三小姐的衣服改了改給我,老爺,我可以做許多事,隻求老爺賞口飯吃。”
秦監判愣了一下,地上的小孩仍然低着頭,但看着那背影似乎挺立了些,倒是個口齒伶俐的小子,他目光轉向一旁的柳氏。
柳姨娘眼裡滿是驚恐,雖說先前就知道她打扮成男兒模樣的緣故,可如今真的當着衆人的面撒謊,頓感彷徨。
就在她猶豫不決之時,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她猛地側過頭,對上謝庭歡那雙堅定的眼神。
這一刻,她閉上眼,認命了,緩緩擡頭說:“那場洪災,奴婢姐姐一家不幸遇難,唯獨留下了這麼一個兒子,還望主君憐憫,給他一口飯吃。”
“你,擡起頭來。”秦監判指着小孩,命令道。
謝庭歡臉上沒有絲毫為懼,便挺直身子,擡頭看着他。
秦監判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小孩,臉上髒兮兮地,抿着嘴,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樣,隻是過于瘦弱了些,道:“你叫何名?”
“回大人,我叫謝旻。”
“哪個字?”
“日文旻。”
“這名,取得不錯。”秦監判又細細思索幾番,道:“我記得你父親曾經是個秀才,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以後你便留在你姨娘那處,平時裡跟着老管家做事,記住,這宅子不養閑人。”
柳氏松了一口氣,拉着她又給主君磕了一個頭,“多謝主君!”
大娘子暗暗瞪了柳氏一眼,早知如此便在主君未回之前将其趕出去,如今倒叫她辦成了此事。
待兩人走後,柳氏抹幹眼淚,因跪的時間過長,腿一軟,兩人起身之時竟齊唰唰地滑了一腳,小孩忍不住笑起來。
柳氏看着她滿眼笑意的模樣,心裡不知是喜是悲,眼下雖然成功留下了,可卻撒了一個彌天大謊,若是他日東窗事發,定是會被亂棍打死,即使最後瞞天過海,這孩子一輩子算是完了,想至此處,原本通紅的眼眶再次濕潤了起來,一把将她摟在懷裡,邊哭邊說:“對不起,是姨母沒用。”
被抱在懷裡的謝庭歡收起笑容,将姨娘小心翼翼地拉起來,踮腳伸手擦了擦她眼角,安慰道:“姨母,你别哭,我能有口飯吃已經滿足了,隻要活着就有盼頭。”
聽她這麼一說,柳氏更心疼了,但這天寒地凍之際,趕緊回去換一身衣裳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