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京府尹此前未想過自己會當着這麼多百姓的面給方明遊這樣的小輩行禮。
府尹姓韋名照,出身于名門望族的關中韋氏,自漢時起族中就人才輩出,傳承至今。盡管現在他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影響已不及從前,但在面對入方家這般半路發家的武将庶族倒還是底氣十足的。更别說韋照的女兒還嫁給了當今聖上的三皇子瑞王為妻,平日裡哪怕是遇上了皇子公主,對方都要看在瑞王妃的面子禮讓他三分。
所以當韋照肩膀微動,心裡預想着方明遊會在他雙手擡至胸前時便及時将他扶起,好全了大家的體面時,對方卻并未如他料想一般,反而遲遲沒有動作。
那原本站得筆直的身子僵硬了一瞬,面對着世襲的爵位,到底還是故作恭順地彎了下去。
“下官建京府尹韋照,拜見祁國公。”
方明遊哪裡會不明白韋照這三分恭敬是因着自己那一等公的爵位,但他一點都不在意。一直到韋照行完禮,他才好似剛反應過來般的伸手虛扶:“韋大人治下有方,這建京果然是比靈州熱鬧許多啊。”
他這話在當下落入韋照的耳中實在算不上什麼好話,但韋照好歹入仕多年,什麼話能沒聽過,哪怕心下不悅,語氣卻仍舊恭敬:“祁國公謬贊了。”
方明遊聽着他的回話,突然笑出了聲。
衆人望着他的笑容愣了神,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當年的玉面戰神,也有這麼好看麼?
他們記憶裡的方明淮的臉是模糊的。方明淮自去了北境之後回京次數屈指可數,他們印象最深的也隻有他十七時第一次回京那天。那時的方明淮剛拿下北境七城,意氣風發。他騎着踏雪烏骓,一身銀色盔甲,披着火紅的披風,腰上配着寶劍,所行之處百姓夾道歡呼,陽光落在他的盔甲上耀眼刺目,讓他那宛如戰神降世般的飒爽風姿更加清晰明朗。
——而現在,那戰神的弟弟,仿佛身處在自家院子裡一般地,越過面前辦案的官員,朝着那漁船的方向邁步。
“我還不知道從河裡撈上來的手是個什麼模樣呢。”他說。
笑話,你在北境那麼多年,戰場上什麼樣的屍首能沒見過。韋照在心裡朝着方明遊翻了個白眼,面上卻恭敬未揚聲道:“祁國公,這怕是不合規矩。”
“這有什麼不合規矩的?”方明遊的語氣輕飄飄地,“我不過是去看一眼罷了。”
見他動作依舊,韋照對着旁邊的捕快使了個眼色。那兩個捕快會意後立馬上前用刀鞘攔住了方明遊的去路。
方明遊擡眼,那上位者的威嚴讓眼前的捕快不寒而栗,跟在方明遊身後的侍衛上前一步正欲動手,他卻擡手止住了侍衛的動作。他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着韋照,對方在他的注視下搶先開口道:“依據大梁律例,但凡有命案發生,在仵作勘驗之前,除負責此案的官員外,旁人皆不可擅自靠近。”
這個“旁人”自然包括了方明遊在内。
韋照的臉上挂着不卑不亢的微笑,他的态度謙遜,任誰也挑不出絲毫的錯處來。這就是在世家大族裡浸潤出來的行事作風,方明遊和他站在一起,倒讓圍觀的百姓們覺得方明遊頗具仗勢欺人的意味。
——要知道放在以前,大家是怎麼都不會把仗勢欺人這個詞和祁國公放在一起的。
坐在樹上的款冬輕輕打了個哈欠,果然這些當官的之間勾心鬥角看着最沒勁了。
哪有她們江湖兒女有矛盾直接動手實在。
然而韋照并不覺得無趣。他擔任建京府尹一職已有六年,這六年裡他眼見着祁國公府從花團錦簇到門庭冷落,一切皆因那橫空出世的少年将軍。
可惜了,若那方明淮的命再長些,現在的祁國公府說不定還能更近一步。韋照思及至此,帶着幾分唏噓。這些沒有根基的武将之家就是這樣,有爵位世襲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後繼無人,再大的家業最後也隻能落入方明遊這種性格張狂的敗家子手上——
等等,敗家子?
韋照想起方明遊這三年雖遠在靈州,但關于他的一些傳聞多少還是飛回了建京,比如其中流傳最廣的那句——
祁國公方明遊,張狂跋扈,好大喜功,揮霍無度。
這樣的傳言絕不是空穴來風,方明遊在天高皇帝遠的靈州尚且如此,現下回了建京,能一時學會怎麼收斂嗎?
“你是在拿大梁律例壓我嗎?”耳邊響起對方的聲音,冷淡平靜,仿若面前的河水般流淌。
韋照的身子彎得更低了:“下官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