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不明白因為這樣一隻被砍下來丢棄在河裡的斷手,到底有什麼好吵的。
他自打進入這行起直到今天,勘驗過數以百計的屍首,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了。在老家當仵作這麼些年,他什麼樣的場面能沒見過?真要論起來的話現在眼前這個都排不上号。
同樣覺得無聊的還有款冬,她如貓兒般腳步輕盈迅速地跳下了樹,下一秒便出現在了人群的後方。周圍有人察覺到異樣,側過腦袋看了款冬一眼,見她和旁人一方踮着腳好奇地向前方張望,隻當她是和自己一樣聽到風聲後趕來看熱鬧的,便也沒有太過在意。
款冬趁機打量了四周,目光掃一圈幾乎都是和自己一般張羅着看熱鬧的百姓。唯有站在她左邊不遠處的一個婦人和旁人看上去有些不同。那人看上去四十多歲,穿着一身藍色的棉布衣裙,頭發挽至腦後梳得一絲不苟,她的鬓間簪着銀钗,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還戴着隻品相不錯的玉镯子,手上拎着個罩着花布的竹籃,看上去應是哪個大戶人家裡出來采買的仆婦。她的個子矮小,款冬估摸着她的視線應該會被前方人遮掉泰半,但那婦人卻好似對此渾然不覺,她隻呆呆地看着前方,紅了眼眶。
前方有什麼能讓她如此感傷?
款冬的視線再次向前,前面有樹,有河,有維持秩序的官吏,有站在河岸上的官吏,除了人,還是人。
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那姗姗來遲的仵作,他将那隻手從臨岸的漁船上拿了下來,用布巾包着捧在了手上,正神色自若地站在那裡和府尹大人報告着自己的檢驗結果。
“啟禀大人,這斷手在河中起碼泡了一個晚上,從骨相上看,死者應是個男子,右手小指缺失,看樣子是舊傷,截斷處切面平整,系死後被人用利刃一刀所緻。”唐遠頓了頓,繼續補充:“不過,如此幹淨利落地砍下一個人的四肢,就算是經驗老到的屠夫都很難做到,更别說是尋常人了。”
“這麼說來,這還是起涉及江湖人士之間的恩怨仇殺了?”一旁的方明遊看熱鬧不嫌事大,聽得韋照是皮笑肉不笑的。
“哪裡有祁國公說的那麼嚴重,”韋照袖子裡的手緊攥着剛剛用來擦汗的帕子,“建京城裡一向安穩太平,那些三教九流之輩又怎會膽敢在天子腳下如此猖獗行事?”
方明遊慢悠悠道:“這也說不準啊,在建京什麼沒發生過?當年東宮不都能被一把火——”
他話還未說完,以韋照為首的幾個建京府的官員大驚失色,忙出聲打斷:
“祁國公慎言!”
“祁國公!皇家之事斷不可肆意妄言!”
方明遊對此卻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東宮當年着火那事在大梁又不是什麼秘密?你說是吧韋大人?”
他那一聲“韋大人”輕飄飄的,卻重如千斤般壓得韋照直不起腰。韋照不由地想起了那天皇城裡吞噬着淺薄暮色的火焰,它們攀附在東宮的每一根橫梁上肆意地閃爍着扭曲着,最後歸于平靜。
卻在建京人的心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場火實在是太大了,導緻建京城裡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員因此被問責革職。沒有人知道那把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由于涉及皇家秘辛,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如今再次被人提起這件陳年舊事,韋照忍不住再次用手裡被捏得皺巴巴的帕子擦了擦額角,心裡想得卻是自己一定要寫個折子參上這方明遊一本。
“祁國公,天家之事又豈是我等能随便議論的。”韋照的手裡拿着帕子,擦完汗作勢對着皇城方向摸樣恭敬地抱拳。
方明遊笑了笑:“我這不是想着緩和下我和韋大人之間的氣氛嘛?罷了,熱鬧也看過了,成器——”
韋照聽了這話心裡猛翻白眼,那名為成器的冷臉侍衛沉默着走上前來,就在衆人以為方明遊準備就此離開時,他卻低頭,擡起右腳晃了晃,語氣不悅:“我的靴子髒了。”
靴子?什麼靴子?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了方明遊腳上穿着的靴子上。隻見那靴子的鞋面上用金線繡着栩栩如生的仙鶴翔雲的紋樣,上面綴着的紅寶石,顆顆晶瑩剔透,光是看着就知道價值不菲。
真是奢靡啊。
衆人紛紛在心裡感慨。
冷臉侍衛卻在應了聲是後轉身就朝着人群外走去。正當大家都不明所以的時候,一輛鑲嵌着寶石珍珠的華麗馬車叮當作響地從遠處行駛而來,逐漸在衆人的視線裡清晰。
那馬車的四角上挂着拳頭大小的花鳥紋銀香囊,香氣四溢宛若百花盛開。織雲錦制成的簾子上繡着山水花鳥,行路間那簾子上的鳥兒振翅,連帶着整個景色都仿佛活過來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