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道:“此處逼仄不便施展,還請閣下借一步說話,李某定當奉陪。”
絲線繃緊,微微顫動,談判破裂。
透過那兩道破開的縫隙,他投出銳利冷冽的目光,絲線的來向隐于林梢,看不分明。他一個旋步,驟然收傘,一手竹傘柄,一招淩雲縱,幾步登上粗壯的枝幹。
“閣下還有一次機會。”
他冷望着幾丈開外,盤踞林蔭之間,若隐若現的身影。
絲線驟然松軟,如波濤般擺動,卻裹着暗勁,傘柄自他手中滑脫,滾轉了幾圈墜落在地。他當即擒住絲線,在腕間繞将幾圈,再度繃緊。
起手之人穿梭于林,他亦步步跟緊,不多時便到了一處林蔭更深密幽暗之處。
“想殺李某的人很多,諸位,不妨先報上名來。”
那道聲音渾厚又精壯,聽着年歲不小:“殺?你若不與我為難,今日,我又怎會為難于你!”
眼前諸人皆是身着紅白相間的袍衫,他略一沉思,擡起眼眸道:“李某并未與八方派結怨,其間是否有所誤會?”
“誤會?你甯安司攪得我八方派不得安生,實在難忍!”
李焉識詫異萬分,自白水城一戰,自己已與甯安司劃清界限一月有餘,更未下達任何指令。
“果然誤會,李某與甯安司并無甚關系。”
“堂堂司主竟敢做不敢當!今日我等便要好好教訓你這個懦夫!”
他疑惑片刻,心中卻也大緻理解,江湖之中,甯安司司主的身份極是隐秘,知曉之人并不多。
他如今驟然脫離,便更無人知曉這脫離是真是假,或許在他們眼裡,隻當是他推出溪客當擋箭牌,詭計罷了。
兩道白綢擊來,他翻身跨過,欲擒住卻始終從指尖滑脫。
白綢靈活無比,仿若泥鳅一般,更如生了眼睛開了靈智,自己長出手腳來,七八道白綢自四面八方卷來。
他身形矯健,足下生風。起先應對得還算遊刃有餘,可對方人多勢衆,白綢更是不要錢一般自四面八方襲來。
一道自身後猝然突襲,他抽劍,方一劃破眼前一道,接下來的便同時輕易地纏上他的四肢軀幹,柔柔的,卻裹得緊緊的,勒得死死的,扯得他不得動彈,卸去他所有掙脫的剛力。
如同撞入蛛網,被捕的蟲蠅,黏住了,越動越纏。
一道擊來,繞過他的脖頸,蒙上他的頭顱。
悶痛傳遍四肢百骸,他幾近無法呼吸,雙目漸渙散,耳畔的聲音也漸漸模糊了。
“沒想到,我李焉識……死得……好随意啊。”
刺啦一聲,長劍劃破重重白綢。
來人手中扯着白綢一端,踹了一腳,他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兒,才将白綢一圈圈甩脫落地。
他轉得頭昏腦漲,扶着腦袋跌撞進她持劍的臂彎裡,一柄泛黃的油紙傘倏然撐起在頭頂。
幽暗雨林,寂寥風聲。啪嗒啪嗒的雨珠拍打過寬大的枝葉,再度啪嗒在傘面,同澎湃的心潮一道落在耳畔,反複回蕩。
如此英雌救美的動人場景,他半靠在她懷裡,緩緩睜開眼睛,掀開那雙黑壓壓,濕漉漉的睫毛,望見的卻是她滿臉的嫌棄。
“雨愈發大了,你将傘丢在那兒做什麼?還惹了群五花肥牛?”
不等他回答,領頭的紅白衣之人便道:“嗬,堂堂司主,竟要一小女子來救,真是可笑。”
她聞此很是不樂意,卻并未替他出手,而是解下松垮挂于腰間的那把破傘遞給他。
他意識到自己與她不妥的貼近後,接過傘便向一旁挪了挪。
他的幅度并不大,她卻敏銳地感覺到了,心裡有些不舒服,便大撤了兩步道:“我就一路人,各位大佬,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打死算完,别跟他客氣。不幹我事,我先溜了。”
她當即飛似的遁逃,撐着傘,頭也不回。林子實在昏暗,傘面更是遮擋視線,她隻顧埋頭逃跑,足下松軟的枯葉卻是瞬間一空。
“啊!”她踩中了陷阱,猝然随着枯葉一道墜落。
他的一句“阿驚”和淩雲縱一道躍至她身邊,框住她的身軀,淩空橫蹬上深坑的坑壁。
坑壁濕滑異常,他始料未及,足下一個滑脫開來,滞空的失重感傳遍全身,他無暇多思,更無暇恐慌,隻是翻轉,将她朝上緊緊扣在懷裡。
那一招的失足,反蹬得他重重摔落坑底,唯覺耳畔重響,頭疼欲裂,連叫也來不及叫一聲,便瞬間昏迷。
她摔在他的胸膛之上,腦瓜子嗡嗡的,哎呦了好幾聲才扶着地站起身來。
略打量過四周,她心中暗罵一句失策,又舍命陪君子了。無暇顧及地上昏迷之人,拔劍狠厲望向坑外圍來的幾人。
“不必瞪着我,有本事你倒是上來。”為首之人冷聲道。
“有本事你下來啊!”她跳了一跳,劍指那人。
為首的冷冷笑道:“我為他這一招淩雲縱特地準備的坑,悉心準備的塗料,我為何要下來?”
“塗料?”她好奇地摸了摸坑壁,果然是濕滑無比,甚至還有些黏手。她半蹲下身,很是嫌棄地在昏迷不醒之人衣衫上擦了擦。
“你們為什麼同他過不去!他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了?”
“那便要問問他自己。他這一生,可曾行過善事?”
“你少污蔑構陷。你隻說,今日非要置人于死地嗎?”
“自然,”為首之人微微一笑,又望了望深坑底的二人,對着身側幾人道,“隻是不能親自手刃,未免遺憾。不過,這樣慢慢在絕望裡死掉,也勉強能平息我八方派衆怒吧。”
她眼珠子一轉:“那你把我撈上去行不行,你跟他有仇又不是跟我有仇,别錯殺好人嘛對吧。”
為首的長者哼了一聲,落下個“你把我當傻*”的表情便領着衆人離開了。
腳步聲歇,林中再無人聲。
她亦不再多言,隻是撐起一旁破損的傘,自己縮去個角落,任由他躺在那兒,任由他的衣裳吸滿雨水,任由雨水再自他的身軀溢出。
更加幽暗的坑底,她呆呆地凝望着他的眼眶,盛滿了雨水,再從眼角流下,仿佛哭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