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有些眉目。”
“你到底在幹什麼?這是你能查的嗎?”明珠對着兒子嗔怒一歎,“皇上給多爾衮鳴冤平反了嗎?沒有!這就說明多爾衮之事不可提、多爾衮之死不可問。”
“兒隻當是給自己解謎。”
“不許!”明珠冷冷一喝,“有些事,你不清楚比清楚要好。”
“阿瑪也過來坐下。”
“容若,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明珠轉向侍女,“袖雲,你也不知道勸着公子。”
“請老爺到公子身邊去吧!”侍女側身相引,“袖雲告退。”
*
夜間,延禧宮。
玄烨和惠嫔正聊着,顧問行忽然進入殿内,道:“啟禀萬歲爺,納蘭公子遣人送來了《明月賦》,恭請萬歲爺聖閱。”
“他怎麼不親自來?”玄烨從雙人榻上垂下腿,“怕來的晚就回不去嗎?”
“回萬歲爺,跑腿的人說,這會納蘭公子正跟明珠大人一起跪在納蘭家的祠堂裡面對列祖列宗呢,原因不明。”
“朕知道,肯定是納蘭性子倔,做了什麼在明珠眼裡不合家法、不會規矩的事情,明珠舍不得罰他,就隻好出了這招。”
“這‘明珠家事’可不好管。”顧問行觀察着皇上的神情,“不然皇上一聲令下,就能罷了明珠父子的跪。”
“朕隻當納蘭活該!”玄烨話不應心,“由的他跪個通宵才好。”
惠嫔回圓道:“皇上請看納蘭公子的新作吧!”
玄烨這才解開卷軸上的繩索,在惠嫔移近的燭燈下慢讀起納蘭寫的骈文來。
《明月賦》,顧名思義寫的是跟月亮相關的華美文句。
玄烨心中所期待的,除了納蘭的文采之外,無疑是納蘭對“大清盛世”和“帝王偉業”的歌頌。
果然,在骈文的諸多不經意處,銜接着對“大好山河”和“聖君康熙”的贊美,過度自然,不顯做作。
玄烨高興地把《明月賦》拿給惠嫔看。
“撤藩和平藩之前,朕就需要看這種振奮人心的東西。納蘭把大清描繪的越好、把康熙皇帝捧的越高,朕心裡頭就越高興!你會不會覺得朕夾帶悲涼,要借此來壯志逸懷?”
惠嫔溫和道:“臣妾不敢。納蘭公子寫骈文,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皇上,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就是君臣互好。皇上能夠從骈文裡汲取動力、振奮精神,就說明《明月賦》是好文章,有生命力,而不是純粹的詞藻堆積,為炫耀文采而寫。”
玄烨握着惠嫔的手,“朕把那些佳句和好話都記在腦子裡,他日坐鎮宮中、隔遠指揮戰事的不眠之夜,就以《明月賦》作伴。”
惠嫔柔笑道:“臣妾喜歡看皇上自信且有魄力的模樣,日後皇上在前朝緊備戰事,臣妾就在後宮誠心為皇上祈福。”
“隻是祈福,豈不是埋沒了你的才華?”玄烨别有深意地看着惠嫔,“出身納蘭家的人,誰不聰慧?你表兄如此,你也一樣。”
“臣妾願意為皇上分憂,願意跟皇上共對敵難。”惠嫔懇切道,“皇上要是相信臣妾,就多與臣妾聊聊照着祖制不能聊的話題吧!臣妾不怕背負罪名,但求能為皇上出力。”
“你不是先例。”玄烨放下戒備,“太宗皇帝之時,大玉兒是他後宮的謀士,像是勸降洪承疇、牽制代善、解難多爾衮……都是大玉兒的功勞,隻可惜,太宗皇帝偏偏隻寵愛海蘭珠,将女人的溫柔似水視作暗夜深宮的撫慰劑。”
“皇上跟太皇太後感情深,臣妾明白。”惠嫔知他亦自知,“包括順治皇帝也一樣,喜歡和婉悅己的董鄂妃,甚至為她廢後。臣妾慶幸自己的夫君是康熙皇帝,康熙皇帝懂得如何恩澤後宮。”
“朕會有度,惠嫔你也要适度,知道嗎?”玄烨暗示道,“女子有才是好,作為夫君,一面愛其聰慧、一面又渴其溫順,本就矛盾。聰慧者不愛臣服不愛媚于君,何來溫順?溫順者以傾注感情和忍讓求全自保,怎得聰慧?”
“那臣妾就做個讓皇上可心的女人。”惠嫔面君而笑,“将‘分憂體察’換了‘聰慧敏銳’,将‘本我真我’換了‘溫順恭敬’。”
玄烨認真地看着眼前人:“你心裡,真的是隻愛朕一個人嗎?”
惠嫔堅定地應道:“是,臣妾心裡隻有皇上。”
*
是夜。
玄烨與惠嫔共枕于延禧宮。
玄烨并未完全安睡,身邊人是納蘭氏出身的人,她身上多少有些明珠父子的影子,像是明珠的話術和容若的穩重,都無一例外地在她的言行中體現了出來。
躺在納蘭惠兒身邊,跟躺在赫舍裡皇後身邊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就好似:惠嫔像是半個容若,赫舍裡像是海蘭珠跟董鄂妃的綜合那般。
真是:思來想笑,笑語難出;辨之易累,累還覺醒。
——朕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女人?
——朕看重的是一個妃子的慧根還是性格?
不,都不是。
不,都不重要。
玄烨目光灼灼地看着帳幔之頂,心中諸念交織:
朕隻是想做一個征服者。
從朝堂到後宮,從定都燕京到問鼎中原,朕希望完全歸己所有的,何止是朝臣們和嫔妃們的人心?何止是寸寸山河的土地?更是天上的一輪明月、賦中的一塊天鏡。
月遠可得,天鏡可摘。目之所及,心之所往。
古往今來,承前啟後。志之所立,願之所向。
萬世清明,蒼生無憂。神之所定,夢之所成。
“朕的為君之道,不近金烏而攬明月;朕的風發意氣,不問朱顔而對天鏡;朕的滿腔抱負,開一賦之盛贊,名定身投,功豐績著。”
“納蘭你看着吧,朕定不會讓你在《明月賦》中有一字虛寫,有一句虛構。你筆下的康熙皇帝,名符其實,因為你我君臣的宿命,是緊緊綁系在一起的!”
玄烨詩情大發,胸中自成作品一首:
本應同夢枕衾中,相對虛近向簾東。
南藩□□歌折衷,君王思危欲建功。
青山并連影千鐘,天地相接目無窮。
明月一賦才思湧,知他緒濃亦非濃。
言己志,最動情懷;吟己詩,最明緣故。
側臣一卷賦,贊君而曉谕于君;側妃一席話,為君且暗助于君。
納蘭容若,納蘭惠兒,你倆的“忠君”還真是相似。
都是一心為朕,你倆算不算是“心有靈犀”,隻差一對雙飛翼?
玄烨翻了個身,下意識地摟住了惠嫔。
有朝一日,朕征服了一個“口中說全心全意愛皇上”,實際卻并非如此的女人,能否自稱赢了納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