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笑:“那日弟子與妻盧氏在‘花鳥風月樓’所見黑衣人,原是如此身份。多謝道人點撥,弟子已是對《天工開物》下落心裡有數。”
施道淵擇一塊茶餅而食,複淡飲數口碧螺春,仙仙然如天上老君。
容若起身,再度行禮謝過,才與之一同吃點心、品香茗。
清談之間,施道淵謹慎把握天機,隻再一次對容若點到為止。
“公子長女苌情,日後乃是會嫁與年氏【注2】為妻。年氏與張英之子張廷玉一同獲得康熙皇帝欽點功名,入職翰林院。”
“道人你妙算天成,弟子不疑。弟子亦不問苌情感情之事始末,隻問年氏結局,可是一個好下場?”
“這便是康熙朝之後、下一朝皇帝時期之事了。本道不宜向公子透露過多。”
“是。弟子自當盼着長女與女婿雙雙好合,當中機緣,道人所說之語已是最多與最善,弟子不多求甚解。”
容若心中笃然。
施道淵隻作尋常模樣,問公子是來一局盤中對弈?容若說好,就叫人去取了棋盤和裝棋子的黑白瓷罐過來。
棋子縱橫方寸間,卻能在進退中推敲玄機。
弈者如斯,勿論桃源,勿論險境,執掌指尖。
“道人路娴招妙,弟子自愧不如。”
“公子亦是能辨黑白,能知盤上世界如人間,昨日紛繁與今日就簡,不過是喜之即喜、黯之将過罷了,無須勞念挂心。”
“能與道人聊玄理,弟子百感于心,受益匪淺。”
裕親王福全并未在明府多留,謝過明珠的飯局之請後,就與自己的幕僚施道淵同歸。
明珠将王爺的意思悉數告知容若,道:“裕親王這趟來的蹊跷,照你看,本官是否應當與其結為盟友?”
“王爺隻要不反皇上不反大清,皇上念着不多的兄弟情分,隻會恩賞他而不會為難他,日後王爺尚有殺敵立功、與聖駕并征疆場之時,阿瑪無需多慮,與王爺适當交好、保持謙遜态度就是。”
明珠與兒子一同往回走,他邊走邊問兒子:“那個施道人,跟你說什麼了?”
“施道人給了兒三點暗示:長女苌情之姻緣、君臣執棋博弈之随緣、以及《天工開物》所在之機緣。”
“你是說——”明珠忽然駐足,“那個道士知道《天工開物》在哪裡?”
“嗯,施道人不但曉得宋應星作品的下落,連那個兒遇見的黑衣人的身份都算出來了。”
“快快把你的推想都告知阿瑪!”
“阿瑪這邊走——”
*
徐府。
落轎之後,徐乾學迎來了等候已久的顧貞觀的一通冷眼。
“本官雖被降職,骨子裡卻是風度不改!”徐乾學傲氣挺胸,“本官的頂戴和官服雖是被康熙皇帝暫時沒收,舉手投足間卻是時刻未忘自己的身份,我徐乾學仍舊是堂堂——”
才要把舊時的“官名“喊出口,徐乾學就聽見了這麼一番話:
“禹之鼎江南出身,好名聲傳遍;蔡啟僔江南出身,學問響徹乾坤;哪怕是我顧貞觀,雖是不得志于當下,但也在文壇小有名氣。偏偏是你徐乾學,将江南文人風氣搞的是烏煙瘴氣、小人當道,活該你老家的牌匾被摘!”
“可惜啊,真是可惜!”徐乾學竟然斜倚門柱,拍掌而笑,“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舊時詩仙李白所言,今日用在我身上就再合适不過了。所謂‘名亡實存’,則‘後起如虹’,愛徒容若是羨慕不來的。”
管家提醒:“大人,是名存實亡。”
說罷,管家又一拍自己的腦袋,悟了:“沒錯,大人的用詞才是對的,唉!”
“徐乾學,你何以讓那個姓郭的禦史對你死心塌地?”
徐乾學又是一陣肆意大笑,笑罷,才道:“因為本官是執棋之人,就該有讓棋子聽話的本事。”
“郭琇真是錯信了你!”顧貞觀指着斜對面那位嘴臉可憎之人,“一世英名既存、一世英名既悔,皆是你這個卑劣座師在操縱!”
“本官是借郭琇之手為民除害。”徐乾學大聲狡辯,“本官不怕跟明珠父子和索額圖耗時間,一旦功成,就是‘夯正朝綱’的美名加身之日!”
“好你個為了一己成名,而将郭琇和明索兩黨都當作是墊腳石的該死之人,”顧貞觀大罵,“你一生壞事做盡,不得好死!!”
徐乾學一把站直了身子,目光似鷹,與顧貞觀相交彙。
電光火石的眼神交鋒之中,徐乾學大叫:
“本官相信:惡人自有惡人福!更何況本官還不是百分百的惡人!!本官隻是個不受明索兩黨所重視的可悲可憐之人,亦是不為宋應星和張岱所正眼相待的自大自傲之人,然而,本官卻是個活得誰都明白的不死之人……”
顧貞觀和徐府管家見狀,皆是驚訝。
徐乾學竟然說自己擁有“不死”之身,就跟是真的不怕天網恢恢一樣,仍舊行走在他自以為是的“大道”之上。
*
花鳥風月樓中。
人來人往,一派欣欣。
孔尚任向樓主張純修送上已經完稿的新劇作。
“孔某不才,新出了《白石折》一本,還請張樓主幫着審閱審閱。”
“孔兄啊,你這是以誰為主角而創作的新劇呐?”張純修問,“南宋樂師白石道人姜夔?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初唐詩人王維?”
“孔某乃是在男女主角的名字當中各擇了一字,白莺莺和石好問,合稱《白石折》。此劇講述的,乃是在亂世之中——”
“你這大背景不會是隐喻了南明王朝吧?”張純修為翻閱稿紙先勸,“當下局勢,康熙皇帝跟三藩之間雖未起幹戈,但你也不能擅自放肆運筆啊!”
“孔某所取,是魏晉南北朝背景。”
“那可是個大動亂的時代,枭雄并起!哪來的什麼愛情?”
“所以孔某來創作啊!孔某是這麼寫的——”
“等等,”張純修打斷,“你我在此處議論不方便,隻怕是被誰人的眼線聽了去,胡嚼出什麼牽強附會的話來。孔兄随我到别處來。”
“好好好。依張樓主所言。”
*
冰雪晶瑩離,剔透如畫是江南。
沈宛收到了容若的年禮,他送給她的,是一隻新制的玉笛,正好跟之前那隻湊成一對。
沈宛在窗邊自吹,卷情思,隻盼飛雪萬裡傳京華。
旁側紅爐燃新炭,促暖華,自是無聲勝過千萬聲。
宋應星前幾日收到張岱書信,得知了一樁奇事。
便告知沈宛:“有一戶人家,祖上原本是姓嚴的,後來改姓了年,從安徽遷徙到京城住下後,得了一子,名叫:年羹堯。次日,有一個名叫高衹虛的得道高人登門祝賀,說是年羹堯在日後會娶納蘭性德的長女苌情為妻,二者恩愛美滿。”
沈宛問:“那位高道人不是跟施道淵齊名嗎?既然他能做出此番預測,想必施道人也登入明府去找過納蘭公子了。”
“這當真是巧啊!”宋應星感慨,“年羹堯跟納蘭性德的長女同一日出生,難不成真是天定的姻緣?”
“管他倆是否被姻緣仙子歡憑牽了線,年家怕不是因為這事而沾了納蘭家的光,要漸漸在京城名聲鵲起了吧?”
“張岱在信中說,連自己這個半隐之人都聽到消息了,可見風向之大,大到就快賽過——‘徐乾學被沒收官服和頂戴’與‘隆科多自稱:殺敵負傷,邀功反被邀功誤’這兩件事了。”
宋應星對那兩件事并未細說,隻坐下,拿了一隻套着針織套子的銅爐來暖手。
沈宛也未追問,隻用真絲絹子擦了擦手中玉笛,放歸要處。
正當這對師徒各做各事之時,“神龍镖局·江南分号”的姜飛遠姜副爺敲門而入。
姜副爺帶來了一個大消息:
“宋公,你的大作《天工開物》的下落,有眉目啦——”
【注1】施道淵給容若錦囊,見第96章。
【注2】即年羹堯,雍正朝敦肅皇貴妃之兄。年羹堯取納蘭性德長女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