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應星立刻叫沈宛關閉了門窗,問道:“姜副爺,《天工開物》如今在何處?”
姜飛遠就近而坐,鎮定道:“本副爺收到可靠消息,宋公著述的原稿,如今正在京城的裕親王王府之内!”
宋應星大驚,臉上帶着不可思議、不可信的神情。
姜飛遠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條,道:
“根據此密函所言,《天工開物》的确是為裕親王福全所得。此密函還說,納蘭公子曾在‘花鳥風月樓’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黑衣人,趁着夜色追蹤,卻在去往裕親王王府和一等公樸爾普宅邸的途中跟丢,自是悔恨不已。”
“哪想那黑衣人之所往,正是裕親王王府!黑衣人之所以會憑空消失,正是鑽了高屋瓦片之下的暗道。後來,經過一個半月追蹤,黑衣人終于在一等公樸爾普面前伏了法【注1】”。
沈宛問:“難不成是黑衣人把一切都供述出來的?”
姜飛遠搖頭,“那個黑衣人隻是承認了‘跟蹤納蘭性德和盧氏夫人’之事,其餘一字未招供,等到一等公樸爾普要将黑衣人交給康熙皇帝親審的前夜,黑衣人竟然咬舌自盡了!死法跟徐乾學府上的金絲雀一模一樣。”
沈宛又問:“既然不是黑衣人說出來的,那又如何能确定《天工開物》被裕親王福全拿了去?王爺要我師傅的手稿有何用?”
姜飛遠道:
“密函中說,一切都是得到高人施道淵的點破。至于這點破的經過,卻是全部略去,隻叫本副爺将消息帶給宋公和宛姑娘,要由誰或是用什麼方式将《天工開物》取回,全憑宋公和宛姑娘拿主意。”
“而王爺是用什麼手法得到镖物、想将镖物用在何處,密函也是隻字未提。”
宋應星眉頭緊鎖:“那人怎麼知道宋某與禦婵的關系,将宋某之名與禦婵并提【注2】?”
姜飛遠搖頭:“這倒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接下來宋公你想怎麼做?以及這密函所言,是信得還是信不得?”
沈宛借了密函來看。
一眼辨認出了“天下的納蘭公子”的字迹和别署“鵝梨”印章。
思前想後,沈宛參合着容若的意思道:“我想去裕親王王府尋回《天工開物》原稿之事,應由我跟姜副爺一并去做,就是不知道師傅的意思:是我們同行再度上京?還是獨留江南,等我們回來?”
宋應星不假思索:“你我在江南呆的時日已久,是該回到天子腳下去了。”
“好。那就定于明日啟程。”沈宛看着另外二人,“到了裕親王王府,由師傅本人亮出身份求見,想必很快就能弄清前因後果、讓王爺物歸原主。”
姜飛遠再次确認:“密函所言,真的可信?”
“嗯,可以确信。”沈宛肯定道,“因為……他不會叫我做沒有勝算之事。”
*
待到側夫人袖雲能夠下床走動之日,容若在她面前誇了雙生兒的好。
“袖雲你雖是躺着養着一段時間,我卻是知道那般狀态不盡然是輕松的。咱們的孩子很健康,笑起來露出小酒窩,惹人思愛。我覺得富格長得像我,苌情長得像你,将來都是黏阿瑪額娘的。”
顔氏坐在搖籃側守護孩子們,聽着夫君的關切之言和愛子之語,神色溫婉。
她之所求,的的确确就是:能與夫君長長久久,一家子的感覺常在,呵愛溫言常有,相顧之情常伴。
“公子初次體味當阿瑪的感覺,可是新鮮感與責任感并存?”
“簡而言之,我之期盼有三:與袖雲你和爾谖,妻妾家室和和滿滿;與我的孩子們,父慈子孝,一世平安;能夠看着自己的每一個兒女成家立業,聽自己的孫輩叫我瑪法。”
“這便都是責任感了。”袖雲嗔他,“公子可要跟袖雲分享初次瞧見孩子、照顧孩子、對孩子說話的感受?”
“要,要。”容若笑了笑,“我初次聽見孩子哭聲的時候,就想着到你身邊去,直到嬷嬷帶着兩個丫鬟把孩子抱過來了,我才更是沉浸在喜悅之中,忘乎日夜,如在自設的時空中。”
“我在孩子們身邊,看孩子們熟睡、睜眼、小小身軀還未到爬行之日,總是懷着一股希望他倆快些長大、又希望這些美好多留存的心态,在不知不覺中就習慣了他們的作息習慣、學會了照顧他們。我跟富格和苌情說話的時候,他倆都是看着我的,我就當他倆都聽懂了我在說什麼,用獨特的純真的神情來回應。”
袖雲笑問:“公子向來喜歡安靜,不覺得孩子們哭聲大嗎?”
“多些自然的神情流露和聲響發動才好。”容若不介意,“嬰兒時期,是最自由的。”
從顔氏側夫人房中走出,容若估算着:裕親王王府那邊應該快迎來《天工開物》的主人了,無論如何,希望宋先生和宛卿一切順利。
說起自己是如何從施道淵口中推測出實情的,大緻是這麼一個過程:
施道淵道行高深,自是懂得為裕親王福全籌謀。
除開王爺暗中取得《天工開物》的經緯縱橫,事到如今,從康熙皇帝到明索兩黨,再到徐乾學和宋應星,甚至是相關者張岱先生和奉命找尋者曹寅,誰都沒有得到一點好處,是時候給事情畫上一個句号了。
施道淵之所以不經意地結果暗示于我,無非是想保全自己的恩人裕親王的名聲,否則此事載于史冊,不利于王爺評價。
人在此山中,易被浮雲誤。
往往看似跟案件最無關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注意之人。
想來王爺應是一片赤忱,隻将《天工開物》當作對社稷民生有利的讀物,過了一把眼福,原本想讀過就還之心,被換以自作收藏之意罷了。算不得是有目的、有預謀地向康熙皇帝或是大清挑起亂子。
容若走向自己的白玉蘭樹。
冰寒消翠,玉瓣不減,香依舊。
*
沈宛、宋應星、姜飛遠三人來到裕親王王府求見之日,天降中雪,路上行人稀少。
福全在正廳待客,置盞斟茶之間,他随對《天工開物》的作者心存仰慕,卻始終矜持。
“聽聞王爺偶得宋某手稿,不知是否屬實?”宋應星禮貌詢問,“故而宋某棄江南而來,就為了向王爺求證傳聞。”
“宋先生客氣,世間好物不長久,藏閣珍品難久留,本王并非偶得宋先生大作,而是閑來無事,想要多開開眼界去讀取漢人之書罷了。”
“竟不知王爺是如何所得?”
“得道高人施道淵神機妙算,測得镖物一車,将至江南,當中正是宋先生的大作,便請了一位江湖俠士前去‘請镖’。江湖俠士身手敏捷,拿錢辦事,镖物自然是順順當當地被‘請’到了本王手中。本王隻先看了前十頁,就為其中的生活妙法所吸引,不可自拔。”
聽到裕親王這麼說,宋應星心中苦笑。
——何謂“請镖?”
——分明是劫镖,镖師們在送貨途中也需修整,不可能日日夜夜盯着镖物看,被江湖俠士趁了機,怕也離不開施道淵的支招。隻是其中招數,王爺不便告知外人罷了。
宋應星試探着問:“王爺何以看中了不才的這些手稿?”
福全連連撫掌,道:“這幾聲擊贊,是本王給宋先生你本人和你的大作的。本王這顆心,可是答應過皇阿瑪順治皇帝:一輩子當個賢王的呀!所以這事跟國事和軍機聯系不到一起去!”
宋應星倒也不敢往深處問,王爺這話,幾分真幾分假,隻有他自己知道。
——王爺要是利用《天工開物》當中的“造物之術”來制作好物,那就是百利無一害:為國家出己力,為百姓謀福利、為工業長志氣、為農商促發展,必将成就美名。
——反之,王爺要是悟得深,借了《天工開物》所傳授的方法來改良改進軍備,用于戰争,巧妙進攻,大勝反賊吳三桂就罷;隻恐王爺是私藏軍火,私練兵馬,不顧祖宗家法與兄弟情分,鑄成大錯!
“宋先生。”這回開口的是施道淵,“裕親王自小聰慧,博聞強識,你的作品能為王爺所翻閱,可是你的福氣。将來《天工開物》裡面的方法論被王爺所用:再征吳三桂、随駕攻打噶爾丹,與康熙皇帝共創太平盛世,史家高贊,又豈是你能夠預料的?”
“道人的意思是?”
“宋先生你……”施道淵捋須而笑,“乃是個為後世所敬仰的偉人。”
福全向管家道:“帶人去把宋先生的全部手稿取出來,本王要當面送上。”
宋應星眉毛一抖,送上?不是應該說“歸還”嗎?
不一會兒,管家就領着數位家丁一起把那一箱子書給擡了出來。
就在福全喊了句“開箱”的瞬間,宋應星竟然雙目潸然,撲向前去,半蹲在地,撫摸着自己的手稿而落了淚。
沈宛走過去,在宋應星耳邊提醒:“師傅,王爺面前,您不要有失體統啊!”
宋應星這才緩緩站起,對裕親王道:“宋某多謝王爺成全。”
“好。”福全爽朗道,“宋先生,你是想自己将箱子運回?還是本王叫人把箱子随你一同、護送往目的地啊?”
“宋某自當是有勞王爺做安排。”
宋應星知道自己沒得選,裕親王的話已經給足了暗示。
“來人——”福全一招手,“你等先去王府外頭侯着,叫來車馬之後,即刻随宋先生而往。”
到底是姜副爺膽子大,問道:“王爺,您可是叫人把《天工開物》做了抄本?”
福全笑,“本王記憶力好,無須多此一舉。隻是還要提醒你等镖師和宋先生一句:行镖務必小心,托镖務必謹慎。這回幸好是遇見本王這種誠心待見《天工開物》之人,否則這傳世之作落入了不法之人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姜副爺抱拳,“多謝王爺勸告。”
“那……”宋應星向裕親王行一禮,“宋某等人這就先告辭了,祝王爺萬安。”
“宋先生,”福全伸出一隻手作請,“接下來,你等也要萬事順意才好。”
*
離開裕親王王府。
沈宛去往“飲水詞歌·素菜館”,宋應星去往舊宅,即張岱所在處。而姜飛遠姜副爺,則是去往“神龍镖局”的京師總舵,參勤拜見總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