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魏然站在太極宮外的紫荊花樹下,直到天色慢慢染上一層濃重的凄涼的昏黃之色,不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才慢慢回了頭。
楊靈允身後跟着楊言,似乎是回來陪小皇帝一起用晚膳的。
但她沒有分半點眼神給林魏然,面無表情地徑直走過他的身側。
跟在她身後的楊言猶豫片刻,停下來,小聲道,“林太傅,公主今兒個心情不好,您就别再惹公主生氣了,晚膳奴才安排人給您送過去。”
林魏然喉結微動,忽然擡高了些聲音,“宣和。”
楊靈允腳步一頓,停在由宮燈投下的房檐陰影中。
林魏然順勢上前幾步,攥住了即将即将進入正殿的楊靈允的手腕。
楊靈允甩了甩手,卻沒甩開。
她索性轉過身子,冷淡問道,“你做什麼?”
林魏然攥着她的手腕,分明是想質問她,可腦子裡的第一個想法卻是——她清減了不少。
片刻之後,他才狠狠咬了咬舌尖,輕聲開口:“雲貴太妃,是個怎樣的人?”
“你說過的,我是來查雲貴太妃一案,”他又補充道,“這個問題,不算逾矩。”
一邊的楊言急得火燒眉毛——先前才因為雲貴太妃一事惹得公主發怒,這林太傅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但楊靈允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一聲,“是,是不逾矩。”
“那我告訴你,她就是個愚蠢懦弱的女人。”
風卷着寒意襲來,吹得宮燈都搖搖晃晃,連帶着他們的影子也變得模糊不清。
林魏然慢慢松開手,眼神落在她那被他攥出褶皺的衣袖上,“她出身雲氏。四年前我被下放之時,查出不少雲氏貪污受賄的罪證。雲貴太妃之死,與此事有關嗎?”
楊靈允短促地笑了聲,“這該你來查啊,容時哥哥。”
這聲“容時哥哥”被她溫柔低啞的聲音喊得缱绻,卻又帶着滿滿嘲諷之意。
林魏然終于擡眸,看着她墨黑的眼眸,很輕地說道,“先帝在時,雲貴太妃盛寵不衰,雲氏一族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先帝之所以默許了雲氏的那些貪污之舉,是因為雲氏貪得有分寸,又能賺錢填充國庫。”
“雲厲心思缜密,步步為營。他必定知曉先帝一去,雲氏一族遲早被清算,所以保雲氏長盛不衰的唯一辦法,就是坐上皇位的人必要有一半的雲氏血脈,也就是安王。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扳倒太子,扶持安王。”
“但他做得很謹慎,安王又遠在冀州,以至于先帝始終不曾懷疑過他。一年前三王叛亂,你扶持陛下登基後,忙着清理三王餘黨,給了雲厲喘息的機會,讓雲厲把一切罪責推得幹幹淨淨,錢是下面人撈的,責是下面人擔的。”
“雲氏,照舊是清清白白,忠君為國。”
“所以雲貴太妃,就成了你唯一的突破口。你必須殺了她。”
他聲音輕啞,卻字字清晰,狠狠地敲在太極宮内外的每一個人心上。
楊言膽戰心驚地看了眼楊靈允的臉色,恨不得自己當場聾了。
出人意料的是,楊靈允沒有發怒,更沒有讓人把林魏然拖出去,隻是漠然地反問道,“照你這麼說,雲婉活着才對本宮有利。本宮有何理由殺她?”
林魏然輕輕搖了搖頭,“不,你說雲婉是個懦弱的人,說明你早知道雲婉不會背叛雲氏。一個不會為你所用的人,留着就是個隐患。”
“雲婉活着,就是一把雲氏用來刺向你與陛下的利刃。畢竟天下人皆知,這些年來,雲貴太妃深受先帝寵愛,無論微服出巡還是禦駕出巡,都常伴聖駕。她說的話,拿出來的東西,必定都是先帝留下的遺囑遺物,甚至是,遺诏。”
楊言絕望地合上眼,心底祈求着林魏然别再說了。
有些事,沒說出口就是不知道,尚有回旋餘地。
一旦說出了口,就再難回轉了。
隻是林魏然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夜把這些事情統統挑明了放在台面上。
“所以她必須死。隻有她死了,你與陛下的位置才能安穩。”
楊靈允冷笑道,“陛下登基不過一年,根基不穩。我要殺雲婉,也不會挑這種時候。雲婉一死,若安王與雲氏借題發揮,起兵造反呢?”
林魏然阖了眼,喉結滾了又滾,在寂靜之中發出清晰的聲音。
他暗啞的聲音随之而來——“那這不是正合你心意嗎?”
楊靈允臉色終于難看了幾分,“你什麼意思?”
林魏然慢慢睜眼,又上前一步,離得更近。
“你找不到雲氏罪證,又想對付雲氏。為了名聲,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雲氏再次犯罪,還得是重罪。但雲厲謹慎得很,隻有讓他感到不安,讓他知道再不動手,雲氏就要完了,他才會破釜沉舟,放手一搏。”
“雲婉在宮中被人殺害,就是給雲厲的最好警告。”
沒等楊靈允開口,林魏然又繼續說,“你當然不怕安王造反,你手上有塞北軍,東南軍,大周兩支最強的軍隊都在你手上,你當然不怕。”
“你甚至希望安王早點造反,這樣你就能早點把安王連同雲氏一并清算。這樣,既能保陛下安穩,又能為太子報仇。”
他話音剛落,風驟然變大,呼嘯而過,吹滅了數盞宮燈。
太極宮外陡然暗了下來,隻有餘晖落在林魏然的背後,楊靈允整個人隐在暗處,連面孔也看不真切。
她的聲音也有些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