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轟轟隆隆的雷鳴聲,自悠遠的地方傳來,像夢中人的臆想。
幼時,秦肖肖跟随父母去野外的工廠暫住,那裡機械運作的聲音便是如此,富有節奏,聲音不大不小地吵鬧着,伴着幽暗夜晚裡幾盞閃爍紅燈,從不停歇。
屋中留了燈未滅,秦肖肖睜眼平躺着,怕自己迷失在睡夢中。
而少年翻窗,攪了滿緒愁思。
“阿歡你……”
什麼人呀,明明可以光明正大走門進來,偏要翻個窗戶?
少年乖巧地擡臉看她,溫軟得,仿佛每一寸皮膚都在渴望她的撫摸。
秦肖肖禁不住笑。
立即光腳下地,将少年扶起,挨着一起坐于床榻上。
坐下了卻不知道幹什麼,腦海裡開始飛快琢磨做些什麼有意思的事,但因為那酷似童年舊憶的雷聲,思維一卡一卡的,遲鈍了。
蒙眼play,玩些什麼來着……
她兩手撐在床沿,雙腳歡愉又無措地纏勾在一起,像洞房花燭夜慌張的新娘子,同不熟又将要親密十分的郎婿坐在一起,埋着臉羞澀。
而曲歡隔着眼上縛帶打量她,仔仔細細,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節。
因為黑布遮掩,目光肆無忌憚。
“為什麼是你來,你卻不主動說話?”
秦肖肖終于想通,滿臉驚奇,把問題抛回曲歡。
這也太過分了吧,嘴上說着求人,實際上分毫沒有“求人”的樣子,也不主動,怎麼什麼都等着她呢?
難道是她慣的?
秦肖肖目光警惕,擡屁股往遠方向移了移,雙腳縮到床上,轉過身子對着他,膝蓋曲起,盤腿而坐。
就那樣望着他,烏黑眼睛睜得圓圓的。
殊不知,少年眼中,軀體外隻有一層薄薄的素色單衣包裹,領口松垮,頭發披散,垂了幾縷自鎖骨蜿蜒而下,含怯般掩在白色清透的衣料裡,面頰有壓出來的紅印,胸脯放松,随着輕促呼吸一起一伏。
整個人無所顧忌地“大敞”,腿壓着淩亂床被,像剛從被窩裡爬出來,還冒着暖騰騰的熱氣。
于這裡的人,特别是曲歡這種視力不錯,連人小衣上繡了什麼圖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秦肖肖與裸奔無異。
過于香豔大膽。
她還在無知無覺地問:“你來做什麼的呀?”
眼眸含笑輕眨,仿佛蕩漾的春水見着了零落的花瓣,嘴角故作嚴肅地壓平,藏不了一點笑意。
曲歡覺得,她真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心中晦澀。
曲歡十分的心裡,多出一二分的不忍和不舍,可惜難以抗衡剩下八九分的惡念。
“姐姐。”
隻是拿一種極盡缱绻的聲音輕喚她,女孩立馬精神一振,直了身子,眼神躲閃,眼睫顫了許多下,面頰一點點蒸騰起來。
慣就慣了吧,秦肖肖想。
誰能拒絕一個說要“做姐姐”的小魔物呢?
***
鳴州曾伏屍百萬,民衆死得慘烈,轉世仍不能消解仇怨。
入夜之前,曲歡一直坐在屋頂上,望那绛紫色的天空,感受無數殘魂躁動不安,随着雷鳴嘶嚎慘叫。
他們怨憎,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入不了輪回;嫉恨,另一世的自己康康健健活得美滿幸福;憤怒,記得一切的仇人踏足曾經家園……
啧啧,多麼可憐。
可惜呐,對他無可奈何。
鳴州的夜晚孤寂,沒多少行人敢于走在街道上,一不小心便會被雷暴誤傷殒了命,偶有幾個,修為不錯,皆行色匆匆。
還望見一個熟面孔,雷承青澤,帶了一隊人,氣勢洶洶地戶戶排查。
曲歡隻是稍動手腳,便叫他走入一個虛假的客棧,轉悠一圈毫無發現,又領着人,熱熱鬧鬧,拿着羅盤繼續去找。
耳邊罵聲不斷,來來回回就那幾句,死全家,不得好死,永不超生,下無盡地獄……曲歡枕着手,支一隻腳,躺在房頂,發呆般看着天空。
裂隙中閃爍的星影不斷變幻,各點連結成線,排列成不同模樣。
如果是秦肖肖,會形容,好像是組成這個世界的代碼,是世界的生命密碼。
代碼忽然亂了序,不停在幾個光影之間抽搐跳動。
閃得曲歡眼睛澀疼。
他卻凝神去看。
光影連成筆畫,筆畫組成字,天空在跟他說——
【安好】
曲歡眉眼微愣,一點點輕笑起來,坐正。
他像在尋常某日收到禮物的孩童,自豪而滿足。
繼續擡眼望天空,靜待,天空未曾辜負,很快又一筆一劃寫下——
【祝歡】
曲歡禁不住又笑了。
眉高揚,眼睛明亮,小聲地嗤道:“什麼哄小孩兒的把戲,竟拿來騙我。”
幾朵烏雲飄過,遮住了裂隙,大地重置于黑暗之下,再移開時,那段異常的跳動已不見。
“……”
笑容一點點淡去,曲歡低下頭,不看天了。
裂隙裡的每一顆星點是遙遠地界的一個小世界,要操縱小世界發生異常的跳動,從而産生下界人眼裡的光點,不是易事。
下界之人做不到,而上界之人,一群血脈混雜的飯桶,沒幾個能做到。
能做到的這幾人中,大多每日忙着做小人紮毒針詛咒他,其他幾位,連瞧他一眼都懶于瞧,嫌髒。
自曲歡幾年前亡境裡走一遭,因違背契約受噬,靈台不穩天天冷池裡泡,神魂到處遊蕩。某一日睜眼,忽然就看到了熱熱鬧鬧的“上天庭”。
上界的“神明”們,整日圍聚在一個巨大圓球旁,叽叽喳喳,指點江山。
曲歡神魂歸位後,像是忽然尋到他們的位置,時不時能擴展神識,看他們一看——嗤,什麼上下界之分,不過也隻是另一方較大的世界罷了。
俗世有三界,凡界,修仙界,上界,生靈億萬,是宇宙裡僅有的三方大世界,互相之間各有屏障,一級一級,自下而上,可以經曆雷劫飛升往高一級。
而三界之外,另有若千中世界、數萬小世界。比如此行目的地廣靈,容納各類生靈百萬衆,便是一個中世界,尋常宗門子弟去曆練的千人秘境,大小有限,是為小世界。
萬千世界,有孤立的,但大多以各種方式連系在一起。有如蜂窩狀的,幾個密集粘連,從這方去那方世界,隻要一個陣法;有錨定連接的,隻那個特定世界可以互通往來,距離很近,在此界能望見彼界;有小世界已成為高階修士的私人領域,唯獨主人可以有“鑰匙”進出。
小世界自身靈氣少得可憐,依附大世界溢出的靈氣而活。
而三方大世界,應該是平級才對。
曲歡覺得,這群上界的飯桶們自封神明,力量不夠,卻覺得自己能統率宇宙,挺可笑的。
他們時常看他,曲歡亦看他們,早把這群人認了個臉熟。上界的生活可謂清閑之至,神君們整日不是宅在仙府中睡大覺,便是到處串門喝點小酒聊聊天,看看下界無數精彩的狗血演出。
他們的正經工作就是打盹兒,曲歡聽說,出亂子之前,他們一個盹兒能打數萬年,但現在連睡也有些睡不安穩了。
噗哈,活該。
所有神君裡,曲歡唯獨沒見過那個最希望看見的人——小魔神。
小魔神作為一起被諸神君紮小針的另一位主人公,曲歡有億點點好奇她。
聽那些神明說,小魔神是個好色的死姑娘,偏生強得離譜,一個人住在死域,與外界隔絕聯系,搞得他們送美男子,都隻能挑頂頂厲害的送——弱的過不去,過去了也活不了——幾個自诩美貌、想要自薦枕席的弱質神君非常怨怼。
小魔神暴虐成性,經常屠戮小世界解乏。但如果有白止神君去陪她幾天,或能解數千生靈之困——衆神唏噓,一族之長竟委身于魔,白止神君犧牲巨大,功德無量。
小魔神喜歡看着下界,唯獨隻看一人——也就是他。
他才不是什麼非人非魔的東西,他是小魔神唯一的造物,是小魔神颠覆仙凡二界兩次,重開世界也要救下的人。
曲歡被天道抛棄,可是他有自己的後台,一位獨屬于他的造物主。
他應該滿足的。
天底下鮮少有人有他這樣的待遇。
可……
曲歡擡手觸碰自己的心髒,感受其脈絡裡源源不斷流動着的魔氣,正維系他的生命。
有哪裡不對勁。
如果小魔神是他的造物主,為什麼不願意見他?
凡事皆有目的,她何至于為他做到這種地步,是在圖謀什麼?
那個喚“流笙”的令人厭惡的女子,又充當什麼樣的存在?他們有相像的心髒,血肉有相近的複生之力,小魔神是比照着流笙,創造他的麼?
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
掌下的心髒黑霧纏繞,不會跳動,冰冷一片。
心不對勁。
曲歡笑容有些乏力,聲音低落,“……哄我做什麼?你又不喜歡我。”
小魔神給了他受人喜歡的相貌,最好的靈根,最高的天賦,累世重生的機會。
可是唯獨,不喜歡他。
甚至還有幾分讨厭他。
神明應該愛自己的造物吧,就像母親愛孩子一樣,可是曲歡的母親不愛他,身為造物主的小魔神亦不愛他。這顆心髒時時刻刻能夠感受到,神明冷冰冰地打量他,毫無溫情。
曲歡忽而低下頭,嘔出大口鮮血。
撐在瓦片上的手微微顫抖,此前一直能無所顧忌地抵禦雷暴威壓,現下竟然覺得沉重了。
血淚自眼睛滑落,一點一滴,他立馬伸手捂住,擦去。
瓦礫粗糙,他用的力氣太大,還将手掌劃破,血液汩汩往外流。
耳邊,靜默了片刻的殘魂唾罵聲再度響起,他們說他活該,沒有人愛他。
“……不是的。”
少年臉上滿是血,一面想埋頭藏起來,一面又忍不住要反駁他們。
而他一旦開口,殘魂們就抓住了他的死穴,源源不斷的攻擊襲來。
“你本不是魔物,隻是受了污蔑,你的父親就信以為真,厭棄你,覺得你見不得人,給你關起來。”
“你的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你,卻視你為無物,不喜歡你。”
“明明你什麼都沒做,那麼小小一個,始終被困锢在那小院裡,誰都不來看你,好冤枉,好可憐哦。”
“你的姐姐蘇清曲,千百遍答應你要做你一輩子家人,結果天命之人一出現,她看都不看你一眼,便棄你而去。”
“怪誰呢?怪你命格孤煞,就合該被人抛棄。”
“但你太年幼,才九歲,還不懂,哭唧唧地要去修真界,說要幫姐姐報仇,手刃表兄。”
“你的前師父繼坤,人人眼中的正義之士,待人寬厚,卻唯獨拿你當狗養,帶你出去曆練,遇到魔獸糞便,他叫你去吃,噗,你還真吃,有些時候,你是不是該找一找自己的原因,為什麼他對别人好,卻獨獨這樣對你?”
“你長得是真好看,眼睛又水又靈,天賦這樣高,修煉這樣快,難免叫人嫉妒。還好腦子不大好使。看你乖乖的從不反抗,雙手拿着糞餅,像個小少爺一樣,一點點嘗,吃到腥臭也隻是略微蹙眉,忍着吃完。”
“你師父養你,暗中欺負你,心裡爽死了。”
“你被他養得聽話極了,讓跪就跪,讓爬就爬,好不堪哦,明面上是首席弟子強力競争者,背地裡,你知道大家怎麼說你嗎,誰看得起你?”
“苦練十年,跟表兄打架,還是一敗塗地,真廢物啊。”
“剝去靈根廢了仙途,棄仙修魔,鬥志昂揚地要去魔域大展身手,好報複你師父和表兄,結果呢,還沒進邊界,你誤信于人,被人牙子拐進籠裡,差點被賣去窯子接客,噗哈哈哈,德行。”
“最後進了軒轅家的大牢,靈根已廢,魔氣受限,連逃出去的可能性都微薄,啧啧,白白給人當幾十年血包肥豬。”
“開始不還挺傲的,死也不讨一口吃喝,後來怎麼又卑躬屈膝,一面磕頭一面紅着眼睛哭訴保證說自己有其他用處,求放自己出去?”
“哈,你是真的不要臉。”
“後來暗度陳倉,修行魔功,悄悄拿魔氣控制整個軒轅家,欲手刃仇人,結果軒轅強一句‘求你,放過我兒吧,我魂飛魄散都可以’,你就心理崩潰了,哭唧唧地跑回凡界去找父親。”
“爹爹~爹爹~嗚嗚嗚他們欺負孩兒~哈哈哈哈……”
“結果你爹還是不愛你,你這麼個惡心東西他怎麼可能愛你呢?他甚至都不知道你血肉真有複生之效,卻想和你弟弟一起吃了你謀長生。”
“啧,啧啧,慘,太慘了。”
“你滅自己滿門,把自己也燒個半死,在人間渾渾噩噩不知道去哪裡。一個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的芝麻小官兒,君啟,撿了你回去,給你吃給你穿,待你不錯。”
“你還記得他吧,你活那麼多年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
“你說自己被父親和兄弟合夥坑算,被踢出家門,君啟說,這不巧了嗎,他也是。你們引為知己,共同探讨詩書字畫,比拼君子六藝,君啟說你簡直是天才,怎麼什麼都一學就會,你很受用,為他出點子治理百姓,君啟也信任地實施下去,最後大有成效。”
“君啟說要給你個謀士的職位當當,要和你結為異姓兄弟,你也想待在這裡。”
“但你表兄也來了凡界,探查後發現是你滅了自己滿門,一路找你,追着你要打要殺。”
“等你好不容易應付完瘋狗一樣又煩又強的表兄,回去那小城,哇,等着你的隻有一副靈柩。你的知己好友已被父兄謀害,被毒殺在獄中。”
“你是災星吧,隻會壞了身邊人的命數。”
“你心善地讓君啟的家人去陪他,結果大肆殺人被表兄察覺了蹤迹,又被攆着打,過街老鼠一樣,狼狽極了。”
“你迫于無奈躲去了魔域。”
“但魔域并不好待,于你簡直是地獄。到處是修為比你高、貪圖你色相及血脈、想上了你的醜陋女魔,才一個月,你已經被逼婚不下百次。你難得找到一個不好色的城主,向他投誠,尋求庇護。”
“城主給你派發的第一個任務,是叫你去□□那個差點強上你的女魔,偷她胸甲下的絨羽……”
“呵哈哈,你簡直要瘋。”
“你于是跑去投誠另一位城主,告訴他你可以幫他幹掉你前一位主人。期間你發憤圖強,修為突飛猛進,比無恥小人還無恥,在多個勢力瘋狂拱火,趁兩位城主相争都受重傷,你漁翁得利,殺掉他們,一躍成為兩城的新城主!”
“哈啊~恭喜你迎來人生的第一個小高峰!”
“衆魔歡呼,奉你為主,你以為這是個好開始,結果第二日你一臉驚恐地在一女魔床上醒來,呵哈哈,原來是你兩城的子民,收了人家的一丁點賄賂,趁你的慶功宴把你給藥了,噗,綁了你,主動打開城門,送去人家榻上。”
“害,魔域就是這樣,一天沒人背刺可能都不習慣。”
“不過你适應得很好,也不是毫無準備,回去之後,拿兩城的子民做了魔功養料,上位的第二天,就成了空杆城主。”
“唉,明明昨日你還想帶着大家努努力,拼一把,做大做強,侵占周圍幾城,做成排名前百強的魔域大城呢。”
“你認出那迷藥來自你的老朋友,花弦月,你決定去投靠(殺掉)她,結果她熱情地招待了你,還說服她的姘頭——排名九十九的大城城主,收留你。”
“你留了下來,每天都過得很精彩,兢兢業業地做好本職工作——坑魔殺魔,努力提升自己實力。你想着,等你夠厲害,就去找你表兄報仇,他是你源源不斷的前進動力。”
“然而沒有幾年,你因為‘觊觎老大女人’的罪名被趕出九十九城。”
“陷害你的人便是老大女人本人,花弦月拎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跟你‘私奔’了。”
“大哥知道後勃然大怒,派出全部下屬來殺你們。躲躲藏藏幾月後,花弦月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她坑你離開了魔域,拉着你到仙域清水派,你倆單槍匹馬,氣昂昂,說要挑戰他們的渡劫期老祖。”
“當然沒打過。”
“你們殺了許多小卒,老祖都還沒出來你們就被打得滿地找牙灰溜溜夾尾巴逃了。也不是一無所獲,花弦月成功讓你上了清水派的黑名單,以後他們及他們的友好宗門看見你就抄棍子打。”
“真真過街老鼠。”
“前師父繼坤聽說你回來了,屈尊降貴來找你。你覺得怪丢人的,回來一點不風光,還被人打得慘兮兮的。”
“打不過怎麼也打不過,無論怎麼苦練,總是有人比你強,況且他們還人多欺負人少,一點不公平。”
“繼坤給你指了條明路,他說自己好歹算你半個師父,不會騙你。魔神劍出世,你去拔魔神劍,再去統一魔域,做魔域魁首,他已經是仙域魁首,以後你們師徒倆一正一邪,把這仙魔兩域玩于股掌之間。”
“你早不信繼坤了,但是你對魔神劍也有想法,試問天下魔道,誰不想要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