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馬上換了一副姿态,她肅正地站直了身體,微微低頭,連語氣也恭謙了許多:
“谕佳,那還請你詳細解釋一番。”
說罷,又轉過頭來,似乎在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池谕佳反倒是收斂了嚴肅的神情,雙手摩挲着手杖的金屬頭柄:
“魏德納教授說的所謂極端反宗教分子,他們自稱是無神論者,但恐怕并不是真正理解科學,而隻是單純地去相信一個名為‘科學’的能體現他們足夠進步的口号。他們呼籲科學,反對一切宗教,但其實他們追求的隻是利用‘科學’二字竊取他們不該有的權利。那群人的奔走呼号,真的能夠給這個世界帶來進步麼?想都别想,他們帶來的東西,隻是沒有科學内涵的政治正确,隻會和從前的迷信一樣,依舊是愚昧和盲從。”
我想起了曾經與這些人中的某一個辯論的場景,他當時把我駁得啞口無言——當然,并不是靠講事實擺論據。于是我找到機會插話進去,道出長久郁結于心中的不平:
“但他們的确說得沒錯,宗教裡的很多觀點都與科學相悖,比如說物種的确是靠億萬年進化而來,并不來自于神的創造。我聽過一個所謂的反宗教分子的言論,他說他不會像我們的神那樣去欺騙愚者,隻會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憐憫這群愚者,然後如同人之常情一樣,抱有對待愚者時的優越感。”
谕佳把舌頭咂得山響,頗為不屑地撇了撇嘴:
“什麼叫‘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意思是他自己不正常麼?宗教的确在很多地方不科學,但這并不是什麼罪過,更不是那些人說的愚蠢。這世界上又很多宗教都在講救贖,這和科學完全是兩回事。所以無需去順應大多數人趨之若鹜的‘進步’,你信仰的東西講的是‘德性’,這跟科學與否無關。”
說完這些,她又稍稍用力捶了一下我的胸口,接着補充道:
“秋洋,正确的東西不一定科學,科學的東西也不一定正确,你無需為那樣的話感到愠怒,也無需和那些人争執科學與否。享受現代科學給你帶來的便利,這就足夠了。”
然後她轉向神谷,甚至有些自傲地眨了眨眼睛:第一個問題已經解釋完畢。神谷倒也心領神會,繼續配合着她表演一場漫才 :
“那你說的,新世界秩序無法建立地上天國,又是為什麼?”
“這個其實更加明了,因為曆史上已經發生過數次類似的情況。你應該聽說過‘唯理論’吧?近代以來,大多數以它或者類似理論為指導思想的社會實踐,最後幾乎都以災難性的失敗收場。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那些實踐者打着科學的旗号,幹的卻是違背科學規律和踐踏法律秩序的事情。那些億萬年以來深深紮根于人類基因中的習性,尤其是生物的種内競争,怎麼可能會因為實踐者們的一廂情願和所謂的科學理論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神谷隻是若有所思地點頭,沒有接她的話,于是她又做了個總結:
“所以你們表面上看到的,是魏德納教授在質詢我是否對聖座保持忠誠,但事實上他更想知道的是另外兩件事:第一件是,我會不會因為想要依附權威、奪取别人的權利,而去盲目追求民衆普遍認為正确的事情。另一件是,我會不會輕易為了一個看似美好的願景,而聽從所謂的高道德水準與聖人的金口玉言,然後去做一些看上去自甘奉獻的事情。”
直到這裡,魏德納的意圖才被谕佳剖析完全,符合情理,也合乎邏輯。我驚訝于她看待事物的深刻,但内心同時也在犯着嘀咕:她是不是過度解讀了原本簡單的問題?
不過還未等我理順這其中的内在邏輯,夏洛蒂的那輛汽車就已經從不遠處駛來,停在我們面前的空地上。神谷先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而我和谕佳也跟着打開了後方的車門。但這回握着方向盤的是若利韋,夏洛蒂卻安靜地坐在後座的窗邊,依照她的說法,她偶爾也想偷個懶,休息一下,于是就讓雖有駕照,但沒有什麼機會開車的夏爾弟兄暫時代勞。
汽車在公路上行駛着,在我們回到卡斯爾登的兩天前,這裡下了場雪,道旁的樹林都染上了一層白霜,我們就在這一片雪白當中,掠過這些說不上熟悉,但也并不陌生的山景,向着福塞爾修道院駛去。第一次看到這些景緻,我曾滿心期待,自認為新的生活即将開始,數天之後,第二次看見它們時,我用細緻的眼神觀瞧着樹木的紋路與枝葉,心裡卻是難以掩飾的迷惘——那時的我,雖然已經知曉安逸的生活即将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但依舊不知自己将要何去何從。而當眼下,第三次看到這些覆滿積雪的山林草木,心緒變得五味雜陳:雖然知道了自己要去做什麼,但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們追尋的那樣東西,最終會把我們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卡斯爾登的城區在汽車的後視鏡裡離我們越來越遠,逐漸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我們隻能一往無前地行駛,祈求着在這段路途的末端,有着我們渴盼已久的希冀。
将近兩小時的路途裡,我們每個人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若利韋全神貫注地驅車看路,神谷在副駕駛的位置閉目養神,而我們剩下的三人則是被狹窄的後座空間所帶來的拘束感綁在座椅上,即便是某些問題早已想好措辭,卻一點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問出口。
終于,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我再次遠遠地看到了福塞爾修道院,它坐落在山巒河谷之間,雖然被衆多參天樹木環繞,但那座群青色的尖頂高塔,依舊傲然地聳立在山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