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聖上賜婚、公子娶妻的喜事,整個府裡卻郁氣沉沉。
裴弛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摸不清皇帝的用意。
牽一發而動全身,王女代表的是尹州,尹州兵強馬壯,鄉民富庶。不說幾個皇子心裡暗暗較着勁,就陛下容許外族女在恩榮宴選婿這獨一份寵信,将王女納入後宮也非诳語。
眼下朝堂幾乎是宰相楊中正的一言堂。裴家世代清流,深耕朝堂,縱能說上幾分話,也一直避其鋒芒。
大郢文臣當道,他低調中立,從不和武将牽扯。弟弟裴胥雖是定遠将軍,外放青州,離尹州十萬八千裡。
楊老頭子都沒垮台,總不至于娶王女之後安個通敵叛國先整治他裴家吧?
唯一的變故,恐是出在那呆小子身上。
他派人探聽才知,裴映洲在恩榮宴上用錦緞寫字,當日便被王女在梅林攔住。王女進宮求了一紙婚書,聖上竟也應下。
裴弛一時不知該誇自己兒子太有魅力還是該罵他太沒有眼力見,他都千叮咛萬囑咐不要引王女注意,這小子倒好,伸手就是一個“天下第一行書”。
然而聖旨已下,便是闆上釘釘,裴家再不願,也隻能娶這位新婦過門。
“嘀嗒、嘀嗒…”
依舊是聽的人焦躁的水聲。
這并不是榮國公的書房,而是裴夫人給裴映洲置的書房。若有人發現,定會驚訝于父子二人房間的陳設竟一模一樣。
裴夫人坐于高堂,表情冷漠。
“你可知今日我為何罰你?”長長的蔻甲塗的顔色溫柔,梁文月将茶蓋輕輕阖上,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裴映洲跪在地上,一言不吭。
“這國公之位,往後是要留給你大哥的。我不知你何時起了這樣的心思,竟妄圖攀上尹州王女!”
郎君的雙手緊握成拳,他低聲道:“母親,兒沒有。”
“沒有?從小到大,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不要争不要争,你為什麼就是不聽?你兩位哥哥才出仕去做官,你便大出風頭。如今要娶王女,心裡很得意吧?”
溫柔的五官變得扭曲,裴夫人的話幾近偏執,她看着這個兒子,如同看着自己的仇人。
裴映洲不再辯解。
他低下頭,狀似順從地聽着親生母親的數落與怨怼。
總會習慣的。
他也曾不甘、反抗,看着自己的娘親将别人視若親子,隻給予自己冷漠的眼神,質問過:
“母親究竟是我的母親,還是二位哥哥的母親?”
女人依舊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她說:
“我隻是你父親的妻。”
他早已不奢求。
蘇望軒聽到王女将嫁入裴家的消息,心中擔憂。不說王女如何,他那個表姑是個拎不清的性子,一心撲在榮國公身上,對自己的兒子不管不顧。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長輩的事,他不便插手,隻能來到裴家,說與裴映洲有事相商,派人前去通傳。
裴映洲見到他,神色依舊冷淡。手不斷摩挲着腰間的玉佩,問到:“何事?”
與平日裡說他聒噪但是縱容的神情不同,蘇望軒隐隐覺得裴映洲的眉眼間萦着一股不耐。他故作輕松,一把摟住裴映洲道:“我聽說下月十六,你便要迎娶王女?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裴映洲不動聲色移開他的手,似是嫌棄般拂了拂肩,回到:“你曾說,蠻夷多詭。”
“咳咳,”蘇望軒尴尬地摸摸鼻子,露出苦澀的笑容:“就當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不過你外面風月的滋味還沒嘗過便要成婚,擇日不如撞日,我帶你見識見識如何?”
裴映洲正要拒絕,想起雨中姑娘冷漠強硬的“靜候郎君”,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好。”他說。
明月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隻是這麼多年,也沒有人知道它的背後東家是誰。
巡街時裴映洲曾路過這樓,男扮女裝的王女截了他的繡球。
不想這明月樓竟是煙花之地。
他眉頭微皺,對藤月的印象又差了幾分。
剛進門,聽得裡面人聲鼎沸,樂聲四起,樓内張燈結彩,雕梁畫棟。
店小二殷勤的迎二人進來:“這位客官看上去面生,此番是第一次來?”
蘇望軒看看一旁的好友,點點頭。
裴映洲沒說話。
“好嘞,那讓小的給客官先行介紹一下。”
“明月樓有五層,一二層互通,有歌舞戲台。一層是大堂,也是人最多之地,大多是平民百姓;二層上樓需另交銀兩,故多是達官顯貴;三層是包廂,清倌和花魁娘子也在此層;四層則主供議事、宴請;五層是我們樓主所在,并不對外開放,若想求見,需遞拜帖。”
“小的冒犯,客官去幾層啊?”
“三層。”蘇望軒熟練地掏出銀兩,翩翩公子的模樣遞出去,“不知絮絨娘子可在?”
店小二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客官,請随我來。”
藤月上次在明月樓吃了樓主的閉門羹,也不惱怒,反而歪打正着,截了裴映洲的繡球了卻一樁煩心事。
隻是這明月樓……
她手中的長命鎖越握越緊,面上雲淡風輕。讓小二将樓裡幾樣招牌菜上桌,坐下來。
既說是她的故人,總有現身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