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皇宮裡亮如白晝,魏明帝這幾日煩心的很。随侍的宦官輕輕地打着扇,不敢驚動正在對弈的兩個人。
裴家一向低調,太傅裴昭已許久未進宮。
魏明帝突然召見,他也拿不準是為何。
隻是二人往日天明之前棋局難有結果,今日魏明帝卻眉間思慮,草草了事。
又是一顆黑子落下。
案上的白子不知不覺被吃了大半,裴昭眯着眼,提醒道:“最多三子,陛下便要輸了。”
年少時皇帝有心事,最喜歡與他對弈。隻是年歲漸長,少年白發,他已許久不曾和魏明帝下棋。
“太傅,你還是如此直白。隻有與你,朕才敢敞開心扉。”魏明帝将棋子放回棋簍裡,索性不再下。
“陛下是明君,從不與臣計較。”白子被遞回,裴昭寓意深長:“落子無悔,此局未完。”
魏明帝狀若回神,将棋子重新拾起落下一枚在棋盤上,道:“是朕糊塗了。”
“這麼多年,太傅依舊嚴厲,讓朕想起太傅教朕讀書時的樣子。朕有幸得你與楊相輔佐,如今年歲漸高,反而使起孩童性子。實是慚愧。”
帝王嘴上說慚愧,眼裡蓄起看不見的疏離。
裴昭與魏明帝相處四十餘載,官場沉浮了大半輩子,怎會察覺不出帝王陡然冷下來的情緒。
這是驚濤駭浪來臨之前的平靜。
他面上不顯,低下頭道:“陛下乃當世明君,朝野上下,無不拜服。”
果不其然,魏明帝倏地将旁邊一疊奏章扔到地上,面色陰沉:“是嗎?那他楊中正如此做,也是拜服?”
“我竟不知,宰相連奏章都可以按下不發。尹州來了使臣,楊相卻未上報。太傅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魏明帝暗中召藤月入京,便隻能打着尹州的由頭。楊中正知而不發,甚至禁軍統領來報藤月被刺殺之事還隐隐與他有關,究竟有沒有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裴昭靜默無言,心裡把楊中正罵了個狗血淋頭。
老東西,都要入土的人了,還不安分,連帶着他一起被猜疑。
但他不能跟着一起罵楊中正,隻能打圓場說:“陛下不妨問問楊相,或許此事内有隐情。”
魏明帝仿佛真的被他這句話安撫了下來,話語卻像自嘲,“楊相這麼做,自是有他的原因。朕明白他是想替朕分憂。”
他又落下一子,轉頭問裴昭:“朕記得,十幾日前曾給王女和裴映洲賜婚,眼下婚期将近,一切可還順利?”
帝王似是不得已而為之,解釋道:“朕與紀勒格勒德氏算是故交,受老可汗所托,為王女在京都尋一樁婚事,思來想去還是裴家最為合适。太傅不會怪朕擅自做主吧?”
“尹州王女知書達禮容貌不俗,映洲能娶她,是莫大的福氣。”裴昭表情惶恐,“陛下如此說,是在折煞老臣。”
“那就好。朕今日也給你交個底,王女本是鎮國公之女,碧城淪陷被托孤尹州,絕對配得上你這寶貝金孫。”
魏明帝語調平和,好像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卻将裴昭震驚不輕。
他算是明白楊中正為何瞞而不報。
想他真是老了,這麼大的消息竟也被蒙在鼓裡。
當年鎮國公夫婦戰死沙場失了碧城,舊部也四下離散。朝臣還參了“罪臣”一筆,說此戰失利在于主帥預判錯誤。
此中密辛不足為外人道也,但可以肯定的是,與楊相脫不了幹系。
若藤月出自鎮國公府,陛下縱容她一個罪臣之女進京又嫁進裴家,目的是什麼?
他越想越心驚,擡頭看陛下又落下一子,話語溫和:“朕是想告知太傅,不要隻顧着昔日同門情誼。”
裴昭聽出魏明帝溫和中的警告。
“退下吧,裴家過幾日就要迎新婦,屆時朕也會派人封賞。”
裴昭謝了恩,回首看那棋局,白子不知何時連成一片,将黑子吞殺殆盡。
輪換了幾個日夜,今晚有風無月,星子漫天。
明日,是尹州王女與裴三公子大喜之日。
藤月站在窗邊,看着綴滿碎鑽似的夜空,暗歎郢都的欽天監之準,不像草原的巫師,很少算對過。
回頭再看滿屋喜色,突然有些不真實。
她喜綠,喜草原無邊的青翠。活了十六載,甚少用過這般張揚的顔色。今日的房裡,入目皆是迤迤逦逦的紅和灼灼耀眼的金。
刺眼的緊。
秋實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樣式精美、被打造成各種形狀的金子。捧着鳳冠,高興道:“殿下,這鳳冠說是宮中禦用、陛下親賜,您明日佩戴,定是豔壓群芳,叫人眼睛都挪不開一下!”
魏明帝倒是大方,知她從尹州來,人手不足,各項用度甚至比照公主備齊,比親封的郡主還要高一級。
若她真是什麼都不知曉,定會感激涕零,為他肝腦塗地。
藤月不再看那頂鳳冠,對侍女叮囑道:“陛下下旨封我為郡主。明日出府後,便不可再喚我殿下。要稱我郡主,稱裴三公子郡馬,你可明白?”
秋實懵懂地點點頭,一旁的春華将東西整理齊,帶着秋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