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男人看着她,淡淡吐出幾字:“随便猜的。”
沈憶:“……”
雖然這個答案出乎意料,可他猜對了,她确實有些生氣。
翊王的心思并不難猜。
今上至今未立太子,膝下總共三位皇子,桓王無心朝政,熱門的太子人選便是大皇子瑾王和四皇子翊王,多年來兩黨壯大羽翼,明争暗鬥。而沈家作為在軍中影響力最大的家族,是奪嫡必争的重要砝碼。
隻是之前沈庭植潔身自好,從不參與黨争,與三位皇子泾渭分明,甚至連沈憶也被要求遠離皇族。如今沈庭植一死,翊王想拉攏沈家,自然要從沈聿這個嫡長子入手。
先叫桓王打一巴掌讓沈聿看清沈家形勢,翊王再親自出馬給個甜棗,這種自古就被上位者玩爛的戲碼,太常見了。
可沈庭植是為了守衛大魏的江山,活活累死病死的,而他翊王季祐風,更是魏國被寄予厚望、最負盛名的四皇子。
今日此舉,實非君子所為。
她當年認識的那個沉穩隽秀的少年,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終究是物是人非。
沉默片刻,她扯扯嘴角:“沒什麼,有勞兄長去接見翊王罷,小妹累了,先回房了。”
沈聿道了聲好,即刻轉身帶着人走了。
沈憶心不在焉地邁開步子。
可就在那一瞬,電光火石之間,她霍然擡頭。
翊王是誰?
是皇帝如今最寵愛的兒子,是和瑾王這個長子一樣有望被立為太子的皇子,是她早就考慮好的成婚人選之一。
沈憶原本的打算,可是要趁着打理喪事好好在他面前露個臉。
然而現在,僅僅是因為翊王授意桓王大鬧沈庭植的喪事,她竟已對他生出不滿,全然将這事忘了。
可她分明……恨沈庭植。
他死得不體面、不安甯,她難道不應該拍手稱快,感謝翊王?
方才的記憶一幀一幀從腦中劃過,沈憶全身血液都涼了,心止不住地沉了下去。
嘉安堂。
沈聿和翊王一同露面,殿中幾乎是壓制不住地騷亂起來,衆人皆是不免一陣驚詫,沒人料到這位多年不見的沈家大公子竟突然歸家。隻是在場之人個個都是面子功夫的高手,最初的驚訝之後,任憑心裡再驚濤駭浪,面上也是不露聲色了。
在沈聿主持下,吊唁禮順利進行。
禮畢,賓客四散離去,沈聿同翊王在書房小坐片刻後,送他出府。
翊王身形颀長清瘦,如今隻是初秋,他卻披着竹紋天水碧薄氅,蒼白的面容沒有一絲血色,唇邊始終帶着溫文爾雅的笑意。
站在府門前時,一陣秋風卷來,翊王不由咳了聲,身側婢女趕忙為他遞上手爐。
臨上馬車前,他忽然停下腳,側過臉笑着道:“連卿,孤方才提的事,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
沈聿面上微微一笑,眼底卻毫無笑意,“翊王殿下,不必了。”
季祐風深深看他一眼。
他原本想着,先讓桓王鬧上一通,來一個下馬威,好讓沈聿看清沈家如今的局勢。
這時他再出手拉攏,定然事半功倍。
誰知,他方才耐着性子從家國大義講到沈聿一家老小,幾乎說得口幹舌燥,沈聿卻八風不動,淡淡回了一句:“臣出家修行多年,戰場也好,官場也罷,早與臣無關了。”
“至于沈府一家老小,那沈二與我同父異母,自是算不上親手足,沈憶更是一個與臣八竿子打不着的養女。為這兩個人,實在不值。”
思及此,季祐風擡起眸,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連卿,那年在梁地究竟發生了什麼,怎的你執意皈依佛門,甚至直到今日,還不肯放下?”
台階之上,沈聿面容漠然,淡淡反問:“殿下說的那年,是指哪一年?”
季祐風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旋即笑道:“自然是,北伐梁國那年。”
沈聿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譏諷,他不置可否,隻道:“殿下身子不好,不宜長時間外出,請回吧。恕不遠送。”
眼看着烏泱泱一堆人跟随着那雕花鑲珠的華貴馬車走遠,沈聿的眼眸逐漸幽深,思索片刻,他喚了聲:“沈非。”
一瘦高的黑衣青年應聲上前:“公子。”
大概是七八年前,沈聿原來身邊的長随因病去世,沈非便接替他跟随沈聿左右,如今已成為沈聿身邊的心腹。當年沈聿去出家時他亦跟了去,今日才回沈家。
回身往府中走着,沈聿沉聲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父親的屍身是否有不妥,記住,不要驚動旁人。”
沈非駭然色變,一擡眼,隻見男人的面色陰沉而莫測,想了想便沒多問,隻沉聲應是。
沈聿忽然視線一轉,掃向影壁旁,“那是誰?”
他目光所指之處,一個婢女正焦急地來回踱步,時不時擡頭張望一下,見沈聿看過去,這婢女下意識垂下頭去,咬着唇,神色緊張起來。
沈非擡頭看去,辨認許久,面上不由現出一絲羞窘:“小的也不認識,許是夫人身邊的丫鬟。”
其實這府中還有一位女眷,隻是沈非剛回家,一時間觀念轉不過來,下意識便忘記了。
沈聿沒有糾正他,隻說:“她似乎有急事,帶她過來。”
丫鬟名白露,她一路忐忑着過來,并不敢看這位雖然多年不回府但積威深重的大公子,隻垂着頭飛快禀道:“大姑娘她……不太好!公子能否……過去一趟?”
沈非在沈聿身邊多年,深知他骨子裡的冷淡。一個才打過照面的養女,公子怎麼可能會去看她?當即要開口回絕。
沈聿眉心微動。
沈憶在他方才主持吊唁禮時便已回了自己院子,如今僅過去不到一個時辰,能出什麼事?
他邁開步子:“走吧,帶路。”
沈非心頭一跳,生生咽下到嘴邊的話,擡腳跟了上去。
在去沈憶所居的疏雲院的路上,白露将事情說了七七八八。
“姑娘這病從進府就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犯,發病的時候摔東西打人或者弄傷自己,都有可能。”
“這次是姑娘小睡才起,許是夢見了什麼,醒來就發病了。”
“之前都是老爺陪着姑娘,現在是丫鬟阿宋陪着。”
一路上,白露的嘴就沒停過,下意識跟着沈聿的步速走。
全然沒注意到,這位一向端方從容的大公子,腳步快到了何種地步。
行至卧房門前,白露輕叩兩下,得到回應後,她遲疑一瞬,還是為沈聿推開了門。
男人擡眼看過去,眸光陡然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