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交給禦兵韬憂煩吧,”慕容勝雪微不可察地快樂起來,“下一步我要去銀槐鬼市,你去哪裡?”
“随便走走,順便釣魚。”
“哈?”
“釣魚啊,”越長玦無辜眨眼,“你最擅長的愛好,不記得了麼。”
“……哪裡都能釣的那種?”
“嗯哼。”
躊躇壯志的大少爺看了看她,又想了想公務之外瞥見的某些細枝末節,俊秀眉眼皺成一團,十分期待瞬變九分不滿。
“嘁。”
劫寒歸鞘,他整理行裝,掂量着從府内順手牽羊的鬼币,上前半步。
“那,就此别過?”
“江湖再見。”
“隻有這句勉強順耳,”大少爺端起煙鬥,将燃盡的賽龍涎新續衮龍煙草,笑容意猶未盡,“我有預感,我們還會再見的。”
院落門扉洞開,伴随煙氣熏染的嗓音,藍白相間的身影飄然遠去,他似乎心情不錯,破天荒地在離别時念起許久不念的詩号。
“慕容遊子渡潇湘,客舟飄搖披霞裳。華裘殘劍猶勝雪,煙雨還似九月霜。”
小院内,越長玦阖眼靜聽半晌,蓦然揮散袅袅餘煙,凝視面前空位,漸漸聚形的白色劍影。
前世因果,于一個微妙的時間點,顯露人前。
腦海中傳來伏虞稚嫩又玄奧的回音,告訴自己可以不受痛苦,它的力量也足以抹平亡命水的藥瘾。
“包括你心口的情蠱。”劍靈的聲音平淡得像是叙述天氣,“太吾,隻要你願意,蠱蟲,藥毒,都無關緊要。”
“是嗎?”
它看見自己的主人把玩瓶身,眸光晦暗不明,纖長五指撥開瓶塞,淡淡藥香彌漫。
“那你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呢。”
混沌裡傳音微冷,宛若一場終将到來的談判開端。
“我一直在等你提這件事,伏虞。”
“你在害怕什麼?”越長玦垂眸莞爾,“我貪戀這裡,不舍得離開?”
伏虞劍柄虛影閃爍,即使劍刃斷折,劍柄鑲嵌的奇石仍不減光芒,石上古纂如圓,仿佛冥冥注視的眼睛。
它不喜歡,它的太吾自蘇醒後發生的變化。
太吾與伏虞,向來并非簡單的主從關系。
當太吾順從使命時,它是陪伴身側的垂髫女童,當太吾心有動搖時,它是斬斷雜念的劍。
它漠然俯首,觀察被選中的複生者。
“你希望我有情,又不希望我太有情。“
“但事實上,我的感情從來隻在人,而非世界。”
“你知曉的,”越長玦冷笑一聲,“為了得到你,他們如何逼我殉死。甚至在最後一刻,我想的不是活下去,而是毀了你。”
她聲音染上濃烈恨意,正是枭嶽使用讀心術時,所窺見割裂般的黑暗,“隻要毀了你……世上就沒有太吾,我們就不用為了一個可笑的謊言,賠上所謂理想,窮盡一生替你和義父團聚做嫁衣!”
尖銳到刺耳的詛咒回蕩院落,它從未見主人如此失控,仿佛要把所有憤怒都傾瀉一空,扔還自己非金非石的劍身。
她該冷靜一些。
“太吾,”伏虞出聲提醒道,“别忘了,是誰給你這副身體。”
“我看該想起的是你,伏虞劍柄。”
女聲嘲弄譏諷,嗓音酷寒至極點,”還記得我們相見時說過的嗎,‘我不介意你收回這具身體’,當初如此,現在亦如此。“
“試試?”越長玦哂笑着攤開雙手,“我已死過一次,每一天睜眼,都是賺的。如果仍要受你擺布,還不如現在就終止這場交易。”
劍靈沉默不語,那聲音卻開始挖苦,字字剖肝瀝血,一連串地轟向自己。
“你難道認為,我們之間是什麼并肩作戰的關系嗎?”
“你複活我,我替你修複劍冢,僅此而已。可是伏虞,你為什麼不自己回去,非要拉着我呢。”
“因為修複劍冢,同樣需要經曆慘烈的戰鬥。你是一柄斷劍,力量已不足夠,需要一個對你沒有觊觎之心的人,持你為鑰匙,像往常一樣進入遺址,獨自清除裡面盤踞的相樞爪牙,護着你修複它們,直到封印徹底完成。”
“然後呢,”聲音陡然跌落,越長玦脫力般後仰,脊梁砸上椅背,因憤怒而灼灼的雙眸暗淡下來,無焦點地倒映天空。
“相樞被封印了,世間不需要太吾。”
“掌門們,也不需要一個看過他們所有武學的人。伏虞,我與你同歸,更要與你同死。”
“可是,我做錯了什麼?”
“放走相樞的不是我,砸斷你的更不是我。“
“我在鑄劍山莊大開殺戒,越殺越覺得,他們和被相樞侵蝕的失心人無甚兩樣,我和你回去封印相樞,可相樞真的能被永久封印嗎?人心執念裡誕生的邪魔,真是區區人類能對抗的嗎?”
“說到底,”越長玦勾扯唇角,笑意涼薄如冰,“都是死而複生的輪回罷了。”
腦海中的伏虞劍柄久久沒有回話,越長玦“唉”了一聲,隔虛空揉了揉劍靈的頭。
“其實,你比我更可憐。”
“世間唯一有靈的神劍,竟是為了與邪魔同葬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