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應當同你提起過,為師是緣何遠離朝局,隻留國師之名,修身修性的。”
“父親确實說過一些舊事。”裴夕舟回憶道,“七年前,沈首輔初獲陛下寵信,在朝中逐漸如日中天,仗着權勢做了許多事情。您看不過眼,上谏多次,反而遭到貶斥。”
老國師捋着已經發白的胡須點點頭。
“父親還說,一時的貶斥不算什麼,是一年後的那場潑天大案,真正寒了老師的心。”
老國師倚着椅背,目光靜靜地落在書案上。
良久,他輕歎一聲。
“裴兄總說我明辨一世,唯有那一人未曾看清。他還說我偏偏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直到科舉案後,一切皆明。”
“可我覺得并非我當初看走了眼,許是隻要在那高處不勝寒的位子待久了,都會變吧。”
裴夕舟抿唇不語。
老國師退得早,背後又無家族,陛下罕見地念起舊情,并未對其趕盡殺絕,反而保留了國師尊位,處處禮讓。
數年下來,雖然情誼早已疏離,但總歸不似裴王爺這般隔着仇怨。
“本不該同你講這些……”老國師閉目道,“科舉案也早已蓋棺定論,可如今有人将舊事重新揭起,為師擔憂朝局再亂,波及你父。”
裴夕舟微愣。
“有人想動這個陛下親許的案子?可即便如此……科舉案同父親有什麼關系?他已不涉朝政多年,當時也隻是有心無力,無奈旁觀而已。”
老國師搖搖頭。
“有沒有關系,還得看龍椅上那位的心思。”
“自陸經冤死獄中後,接連入獄的數十位朝臣中,又有多少是真正同科舉之事有關的呢?”
裴夕舟聽明白了老國師話語中潛藏的意思。
“老師您是說,是陛下——”他頓了頓,看着老國師,眸子裡蘊着不符合年齡的冷沉,“還請老師告知,如今風聲是從何處而起。”
老國師拍了拍他的肩,從袖中取出一封寫好的信。
裴夕舟匆匆瞥過。
紙上墨迹如刀,一筆一劃可破風雷。
“回去與你父親細看吧。”
……
裴夕舟頂着漸急的風雨下了山。
蒼山離裴王府不遠,由西側入城,穿過内河便可直抵。
但今日風雨交加之下,内河的水勢漸高,竟漸漸淹上了石橋。
裴夕舟眉眼沉凝地望着立在風雨中的石橋,吩咐車夫折往另一條路。
恰好途經江家。
“我父并未歸家,你們不能就這樣綁了我兄長。”
一個略帶顫抖的女聲透過雨簾傳來。
“等等。”
裴夕舟掀起車簾。
前方江家外的巷子被圍得水洩不通。
幾個身着飛魚服的錦衣衛押着一青衫男子就要上囚車。
他并未掙紮,脊背挺直,額前幾縷墨發被雨水澆透,眉梢眼角都染了一層涼意。
“若鸢你回去。”
“兄長!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母親閉門不管,父親又,又……”
江若鸢拉着青衫男子的衣袖,不住地搖頭。
“錦衣衛辦差,江小姐行個方便?”
為首的一名錦衣衛眸光複雜地望了望青衫男子,拉開了江若鸢的手。
“我,我立刻去尋父親。”
江若鸢眸光漸漸明晰,顫聲道。
“幾位大人可否容我同家妹說幾句?”
雨幕中,青衫男子神情冷肅,縱是形容微亂,卻沒有半分被拘的落拓之感。
為首的錦衣衛點點頭,後退一步。
“若鸢,此事過于複雜,你不要去尋父親,更不要同他人提起此事,隻好好待在家中。”他放緩聲音道,“你一向是最懂事的,這次也要聽兄長的話,可好?”
江若鸢不應他。
“若鸢忘了前些日子答應過什麼?”
“可那是說——”
江若鸢倔強地擡眸,撞上了一道沉凝而隐含擔憂的目光。
她張了張嘴,最終悶悶地點頭。
“可以走了。”
青衫男子對等在一旁的錦衣衛道。
天色漸沉,江家内部已點上了燈,火色透過雨幕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細碎的光。
他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拂袖上了囚車,目不斜視地端坐,再未回望江家一眼。
囚車從裴府的馬車旁駛過。
裴夕舟眉眼斂着,眼波晦暗,一張雪覆蒼山的臉無波無瀾。
“江兄……”
半晌,他放下車簾,緊緊握着再度展開的信,唇間溢出一絲沉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