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哥哥,幸而你沒競标,否則我要綁你去華茲醫生那兒了。”
塞洛斯的表情介于厭惡和鄙夷之間。
“達裡奧斯,注意你的言辭。”
“不,我是說真的!剛剛我還真以為你犯了失心風,連這種——”,他拽了拽手裡的金鍊子,瑪麗珊黛一個踉跄,跌進他的懷裡,“都能讓你……一反常态。” 說罷,哈哈大笑着走出了大殿。
達裡奧斯走了,貴族們也一一告辭。桑懸着的心放下來些。瑪麗珊黛的元夜租到個不錯的價錢,免去了從頭牌舞姬淪為隻值一枚金戒指的普通妓子的悲慘命運,阿曼一高興,興許還能免去桑今晚的鞭刑。但一想到這兒,桑心底卻又莫名地升起了忐忑。她下意識覺得達裡奧斯是個殘暴且無常的危險男人。雖然客人在租用時不能造成永久性損傷,但法律對于達裡奧斯來說,似乎是具有選擇性的。這一夜,瑪麗珊黛恐怕有的受了。無論她們之間有何等龃龉,桑也不希望瑪麗珊黛受那樣的折磨。
可戲團裡的姑娘們,又有什麼選擇?
桑默默歎了口氣。
手上的血仍舊在熱乎乎地淌,桑大起膽子,将傷口舉到面紗後的唇畔吸吮,動作間,忽然覺得遠處有道目光在注視着她。她像頭受驚小鹿一樣擡起頭,雙眸卻立刻跌入了一片深邃的海藍裡。這次,桑敢确定自己沒有看錯:那雙無與倫比的、藍寶石般的眼睛确确實實淌滿着柔和的光。他正耐心地細細打量着她。那不是捕食者看向獵物的目光,而是溫和且略帶驚奇、贊歎的目光,好像你是造物主的傑作,而他正在試圖理解,如此完美的造物是如何存在于世的一般。
夏夜忽然變得該死的悶熱,面紗下的臉頰一陣陣發燙。桑趕緊挪開眼,死死盯着地闆,羊毛毯上的六角鸢尾紋從未顯得如此有趣兒。
幾個戲團管事上前來,牽住樂姬和舞姬手腕上的細金鍊,要将姑娘們帶下去。阿曼卻制止住要帶桑走的管事,親自過來牽住她的鎖鍊,狠狠低聲道了句,算你走運。桑很想問問阿曼,他願不願意要她這份難得的運氣?
阿曼領着她在塞洛斯殿下面前停住腳步。桑想起剛才的對視,低着頭不敢看他,盯着他長袍下擺好看的弧度,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低聲道句,殿下。
“啟禀殿下,是她嗎?”
桑吓得一哆嗦。果然,不管皇長子有多仁善,他都不會原諒一個低等的樂姬盯着他看,更何況,自己不是迷人心竅的瑪麗珊黛。
即便低埋着頭,桑仍舊能感覺到,塞洛斯王子灼熱的目光不斷在她低垂的臉上徘徊。恍惚間,一隻溫熱寬大、略帶薄繭的手掌牽起了她受傷的那隻手,然後一方清涼細膩的埃及棉帕被纏繞在了傷口上。
“我要買下她。”
桑忘了大不敬的罪,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發現阿曼也正不可置信地望着王子。王子沒有擡眼,低着頭細細系好帕子,然後小心捂着桑的手。她的手被完全包在他掌心裡,更顯得嬌小可憐。
他轉頭看向阿曼,語氣輕松。
“你開個價。”
阿曼眨着眼睛,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呃……呃,殿下,尊貴的……塞洛斯殿下…… 您确定…… 您确定…… 不、不先租……租用一次試試?”
賣家開價,買家鐵定要吃虧,然而皇長子似乎并不介意,隻是急于想買下桑。
“我不會叫你吃虧的。你把元夜的租金也算進去,一起開個價。”
阿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頭牌舞姬瑪麗珊黛都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桑隻是個樂姬,竟然會被皇長子看中,而且要立刻買下來。他太過驚訝,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塞洛斯仍舊輕而緊地握着桑的手,再開口時語氣有些不耐,“怎麼?有難處?” 略一思索,回頭看了少女一眼,繼續道:“如果是因為剛剛斷弦的箜篌,孤會賠給你一架新的。”
阿曼連連搖手,急着回答,卻被一口吐沫嗆到,咳喘許久才說得出話,“不、不……尊貴的殿下,小人怎敢……讓您賠償…… 隻、隻是…… 隻是……您看……”
塞洛斯忍不住蹙眉。
“孤不會讓你吃虧的。你開價,多少錢都行。”
阿曼是個商人,當然不會錯過賺錢的好時機,但……
“您看,王子殿下,她是非賣品,隻出租,不售賣。”
這次輪到王子的表情不可置信,“這是什麼道理?”
阿曼恢複了鎮定,語氣自信了起來,“您看,殿下,她可是個逃奴,在我們進城的時候,試圖趁亂逃跑。” 說罷,肥胖臃腫的身軀轉到王子另一面,試圖指出桑身上淺紅色的鞭痕。
塞洛斯人高馬大,上前一步,隻消稍微轉身,就輕而易舉地擋開了阿曼,把少女護在身後。
桑聽得出,王子語調裡隐忍了怒氣。
“國家并沒有逃奴不可被售賣的法律。”
阿曼陪笑道:“是的,殿下,當、當然…… 但是,您看,她是領頭的…… 剩下的十六個,一個都沒有抓回來,損失可大了。”
塞洛斯殿下回頭看了看她。桑不知自己是否産生了錯覺:王子的眉眼裡似乎帶着不可置信的笑意。然後他對阿曼提出由他來補償損失,也由阿曼開價。
商機難得,有那麼一秒,阿曼似乎也動了心,但很快他就算清了賬。
“下,您看,如果她這麼輕易地找到了買家,這不是鼓勵别的樂人效仿嗎?小人……小人是生意人,若再有合夥出逃的事,小人可未必能再遇到您這樣慷慨大度的買家了。”
桑敏銳地察覺到,塞洛斯殿下着實生氣了。她發現,他的憤怒不是達裡奧斯一般的火山爆發,反而冷得像冬天貝加爾湖上的寒冰。
“要怎樣你才肯賣?”
皇長子向阿曼逼近了一步。班主被吓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鞭傷的痛提醒着桑,阿曼是不會妥協的,除非塞洛斯殿下明搶。但桑知道,王子是不會這樣做的。阿曼在塞洛斯這裡受的氣,最後會全部撒到她頭上。
于是,她默默地試圖把手從塞洛斯手裡抽出來。王子卻并不罷休,但或許是怕弄疼她的傷口,他轉而攥緊了她沒受傷的手。桑剛想跪倒在地,求他放手,一旁的阿曼卻看出了新的商機。
“呃,殿下,雖然隻能出租,但過一陣子……對,過一陣子,或許可以出售。您如果急用,不如先租一陣子?”
塞洛斯臉色陰郁,有一陣子沒說話,然後忽然一俯身,大手攬過桑的腰,不顧她驚詫的低呼,輕輕松松将少女打橫抱起。一旁的仆人上前,要為他披上披風。塞洛斯止住他的動作,一隻強健的手臂穩穩抱着姑娘的纖腰,另一手用披風将她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完全遮掩住少女身上不甚體面的蟬翼紗衣。
桑掙紮不得,将紅得像柿子的臉埋在王子胸口,霸道的麝香氣息立即從四面八方湧來。
“來人,帶阿曼班主去結賬。”
塞洛斯沒再理會目瞪口呆的阿曼,沉着臉向殿門走去。
對桑來說,夜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