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雲:「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柰有一次問媽媽,媽媽笑道:“你是爸爸媽媽愛情的珍貴果實呀。” 柰隻好慶幸自己的爹姓李……若不小心姓了姜,難道她要叫芥末?
她做教授的父母千慮一失:「柰」這個字,古通「奈」「耐」,是忍耐、承受、禁受的意思,因而總帶着些無可奈何、不得已而為之的苦澀滋味。
FedEx小哥兒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Ma’am, uh…I need a signature…Ma’am? ”(女士,呃……我需要您簽名,女士。)
李柰回過神兒來,機械地簽了名字。擡頭發現小哥兒正偷眼瞧她,見被她察覺了,本就白裡透紅的臉頰脹得更紅,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打岔道:“Gift from…eh…boyfriend? Back home?”(男朋友……呃……從家鄉寄來的禮物?)
發件人地址在Park Avenue和56街,是俗稱“Billionaires’ Row”(億萬富豪街)的一段。沒寫姓名。包裹是當天寄達的。柰心中陡生煩惡,嘴角一抽,冷冷道:“Was that an insult to your professionalism or my taste?”(你是想侮辱你的職業素養,還是想侮辱我的品味?)
小哥兒一怔,有點手足無措地撓了撓後腦勺,“Uh…s-sorry, ma’am. H-have a good day, ma’am.” (對……對不起,女士。您日安,女士。)逃也似的溜了。
“Sure”,她夾着包裹,踢關門,自言自語,“If only.”(安?安個屁。)
盒子裡是祖母綠緞面……醲郁華貴的瑰豔翡綠,被柔滑絲質襯得熠熠生輝。柰展開一看,是條長裙。深V領,樣式極簡,垂墜如水;細吊帶,後背露到腰——僅以兩條吊帶連接到下身——極其纖秀脆弱的設計,恰恰為突出女子單薄精緻的腰背曲線與玲珑纖巧的蝴蝶骨。一旁首飾盒裡是配套的祖母綠銀手鍊和項鍊。耳墜子是夾耳的,大概因注意到她沒打過耳洞。
她撿起被抖落在地上的字條,很隽逸的連體字,飒沓但細心,i上有點,f上有橫,結尾有句号。
Looking forward.
她把字條揉了,與裙子一起塞回盒子,丢進了鞋櫃裡。
柰是有打車錢的。她父母的家庭收入與美國人比過低。她學費和住宿費的百分之八十來自助學金,而助學金又來自如Fairchild家族的捐款和投資。學校裡的世襲校友子女(legacy students)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他們面上不顯——就像Fairchild一樣,從不會明着欺負你——但你跟他們上課時,那股子天上有地下無的優越感總是伴着不可一世的銅味兒撲面而來,那是無論放多少個臭屁都掩不住的腥臊。他們至少有五分之一是蠢貨、起碼有一半并不比二流學校的尖子生聰明一星半點。可你又不得不承認:沒有他們家族捐的錢,你就是上不起你憑能力考上的大學。
總之,柰平時是很省吃儉用的。爸爸媽媽三個月的工資都用來交她剩餘的學費,額外還要給她書本費零花錢。但實習工資她存了不少,從上西區到midtown的一次出租她還是打得起的。可就像頭倔驢一般,她偏要坐髒兮兮的地鐵。A線往南坐到Columbus Circle,再走五分鐘,倒破爛的M31路公交,卡耐基音樂廳往東三個block下車。
當然了,她既沒踩高跟鞋,也沒穿那條束縛活動的翡翠綠裙。
私人入口的保安對照客人名單查了她的證件,放行了直通penthouse(頂樓)的打卡電梯。到30層時,柰終于換下了那副臭臉。到35層時,微笑已漸漸被擺了出來。到45層時,唇角的弧線已相當完美。到50層時,叮的一響,電梯門開了。
混雜着皮革與single malt威士忌的辛香氣瞬間湧入鼻息。落地窗玻璃映出大都會的夜色,晚空的烏藍漸渡到落日的橙紅,暈色濃酽沉穩,奢雅低調。50層在midtown雖并不算高(畢竟也絕不是Fairchild在這裡唯一的或最有價值的房産),但萬家燈火也已匍匐在了公寓主人腳下,溫柔妩媚地鋪展出一片燦爛星海。
正對着電梯的T型玄關盡頭挂着幅巨大油畫,一看就知道是聖喬治又?叒叕在屠那條倒黴的龍了。畫前聚着四五個男人,在低聲說笑。柰一眼便認出了Senator Robert J. Cain,大腹便便的緬因州共和黨,國會金融服務委員會的核心成員,專注于放松華爾街監管法規,政壇裡的常青樹,才年過五十,參加下任總統競選人提名的呼聲頗旺。她飛快掃了一眼,認出GS的首席風險官和一個部門負責人,另外還有兩個她不認識的男人,一個年輕,一個五十出頭。前者戴着副黑粗框的方眼鏡,後者腦袋上一毛不名,柰看着有幾分眼熟。
她深吸了口氣,步出電梯。風衣被人接過——她甚至沒心思去留意是誰,但肯定不是管家本人,那是最高規格的客人才能享有的待遇——隻留意到接風衣的footman的袖扣,并非如酒店的尋常制式,而是低調的定制款。
另一個footman端着銀盤,盤上列着三款酒——深紅色波爾多、金色香槟、以及琥珀色單一麥芽威士忌。
“Would you care for a drink, ma’am?”
聲音平穩,帶着經過訓練的恭敬克制,沒有絲毫熱度,也不顯多餘的殷勤——像善解人意的機器一樣,在主人需要的時候恰到好處的出現,再在被用完之後悄無聲息地隐去。
柰掃了一眼,端起杯冰冷的香槟。她不喜歡空手進入社交場合——大概像自衛一樣,手裡握着武器,讓人心裡有底。
“Thank you.”
她三個月前才到能合法飲酒的歲數——但實際上,哥大大部分學生是有“渠道”的,and it’s a free country after all。柰端起香槟抿一口,清冽的氣泡感蔓延開來,與學生們手裡的便宜貨天差地别。
在家鄉,權力不僅僅是規則的制定者,更是規則本身。特供體系無孔不入,從食品到醫療,從衣物到日用,每一項都在無聲地宣告一個事實:權力意味着豁免。罐車混運的食用油、摻了三聚氰胺的牛奶、黴變大米做的學生餐,這些問題永遠不會出現在供給高幹的體系裡。若zn海的餐桌與普通人的市場沒有區别,又何愁食品安全問題橫行?
而在紐約,資本是另一種形态的統治。個人權力雖不懸于律法之上,卻不斷與資本一起,被衡量、交易,再如母嬰疾病一樣,被嫁娶、繼承。金錢的誘惑力無遠弗屆,它不僅買來物質的奢華,更能重塑價值體系。喝慣了唐培裡侬的香槟,誰還願意回去喝$4.7六罐的PBR?這裡的特供從不以“特供”自居,它隻是讓人覺得某些享受是理所當然、等價交換、合理買賣,是看不見的手引領的供需關系,且一旦習慣,就再難放下。
“Nelle.”(柰。)
慣常的冷淡散漫,用的卻不是她的姓。
柰的手無法克制地一抖。她甚至沒注意到他是如何到她身旁的。
她忘了。這裡是他的主場,她沒任何躲藏的餘地。
她擡起頭,擺出恰到好處的笑意,“Mr. Fairchild, sir.” 微微颔首,語調保持着剛剛好的恭敬。
他掃了一眼她的白紗裙。很簡素的款式,幹淨利落,收腰塑身,A字,領到鎖骨,袖至手肘,裾及膝蓋,規矩而傳統,像福音派家庭的好女孩們在主日禮拜時的裝扮——端莊,保守,不經意間帶着少女的鮮嫩嬌美。
她身形纖長,穿着平底鞋仍有一米七,但并未高到讓男人感到威脅。且骨架極細,手腕與腳踝輕輕一握便能圈住,腰更是不盈一握,柔韌而優雅,如新柳随風,順勢而生,靈動曼妙。素面朝天,連妝都沒化,肌膚瑩白如軟瓷;烏發随性披散,未經修飾,甚至因步行而略顯淩亂。
他本以為那件翡綠色的晚禮服能襯托她逼人的豔色,像是精心雕琢的翡翠,通透明豔得奪人心魄。然而此刻,他卻忽然覺得自己落了俗套。一顆初經打磨的珍珠才更有意思——被他握在手心裡,可碾成齑粉,也可穿成鍊墜——看她絕望而又被迫服從的模樣,直到反抗的意志一點點消磨殆盡,珍珠的柔潤色澤被磨得暗淡無光……
這樣的遊戲,才值得他一擲千金。
“Sterling.” 他語調仍漫不經心地更正她,一手自然而然地虛挽住她的腰,眼梢微揚。
柰渾身一僵,下意識止住腳步,挑眉仰視男人,無聲地要求他把手放下。薄鏡片後的冷淡灰眸噙起個谑笑,微涼的大掌緊緊貼住了她的腰身。
“Glad you found your way. I was starting to get worried.”(很高興你沒迷路。我開始擔心了呢。)
柰低下頭,企圖與他拉開距離,“I’ll send the dress and the jewels back on Monday, sir.”(我周一就把裙子和珠寶寄還,先生。)邊說邊不着痕迹地往前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