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她大多是聽衆。這些人早已習慣運籌帷幄,他們操控的不單是股份,而是比市場更微妙的東西——關系、信息、權力的天平。他們深谙社交的精妙平衡,知道誰該與誰結識,誰該被忽略,哪些話該明說,哪些隻需點到即止。
閑聊如風拂水面,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波紋層疊,直抵深處。
“…is in freefall.”(沒能止住跌勢)Sinclair輕晃着酒杯,頗有興緻地觀察杯中粘稠的液體緩緩挂壁。
“他們的asset bubble早撐不住了”,凱恩議員平淡地切下一塊牛排,“Nikkei今年末還能在兩萬點以上就不錯了。”
“倒是個機會。” Mercer随和地接道,“日企缺乏liquidity,手上卻還有不少prime assets。某些銀行現在拿着整棟樓在抵押換貸款。你想要東京的地皮,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You considering acquisitions?” 首席風險官擡眼看着他。(你要收購?)
“不着急,我們的基金更看重控股權”,Mercer笑笑,抹了抹嘴,“問題是,他們能不能接受一個美國人在董事會占席位。”
Fairchild語氣懶散,無聊地歎了口氣:“Give it a couple years. They’ll have to.”(再過兩年吧。他們遲早得接受。)
“東歐事态的速度倒是出乎意料”,Sinclair放下酒杯,略微側身,“他們想借稀土和我們綁定更深一點,但問題是,他們的開采能力和技術儲備跟不上。Legislation又拖拖拉拉,開礦權沒完全開放,不給明确的legal框架,沒人敢先動手……” Sinclair頓了頓,試探地看看凱恩議員,“That’s something that might…benefit from a push from your side, Senator.”(這一點……恐怕還得看您那邊的推動力。)
凱恩議員哼一聲,并未明确表态,而是話鋒一轉,“就算東歐那幫人願意,最終受益的還是科技企業。But let’s be honest,你們真的相信信息技術能發展到那個地步?”
Mercer接過話,很友善和緩地講道理:“Rob,市場的資金不會無故流向某個行業,資本流向哪,代表哪有增長潛力。”
“But information technology,Jon?”(但信息技術,Jon?)議員笑了笑,微微搖頭,“能有多大前景?打字機和傳真機已經夠用了。”
Fairchild看向右手末座的年輕男子,語氣少了散漫:“Andre, I believe this is your territory.”(安德烈,我想這正是你的領域。)
控局的人一句話,如關鍵樞紐一樣,重新引導了談話。衆人的目光落在了安德烈·杜邦身上。年輕男子一直沉默地傾聽,直到這一刻才微微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
“議員先生,假設您今天需要找一份十年前的财政報告。” 他的語氣平靜,“您會怎麼做?”
“去Treasury調檔,或者讓助理dig through files。”
“如果這份報告在幾秒鐘内就能出現在您的電腦屏幕上呢?”
議員的眉毛微微挑起。
安德烈微笑着繼續道:“我們正在構建一個信息網絡,一個能夠讓數據自由流通、即時檢索的平台。用戶可以輸入關鍵詞,立刻找到世界各地相關的信息,不需要翻閱紙質檔案。”
空氣一時安靜了下來。他對面的Mercer饒有興趣地點頭:“聽起來像是個更聰明的黃頁。” 杜邦笑了笑:“我們更願意把它看作是一種全新的信息存取方式。” Mercer放下酒杯,雙手交叉靠在桌面上:“你們現在做到哪一步了?” 杜邦淡淡一笑:“技術原型已經跑起來了,但要擴展,需要更大的服務器、更快的處理能力……以及更充裕的資金。”
Mercer沉思片刻,“你需要多少?”
安德烈很誠懇地直視着他:“Enough for the servers to run.”(足夠讓服務器跑起來。)
Fairchild懶散地轉着酒杯,看着Mercer和杜邦的交談,嘴角噙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柰這才聽明白,今晚的真正焦點并不隻是凱恩議員,而是安德烈·杜邦。高等學府傳授的不僅僅是知識,也是人脈網絡。安德烈能坐在這裡,不隻是因為他的技術能力,而是因為他認識了對的人。大學時期,Fairchild或許就已經是那個能在人群中精選出未來“有用之人”的人,而安德烈恰好是其中之一。一個擁有天才頭腦的年輕人,在正确的時間出現在正确的地方,并被推向正确的舞台。這種機會,對普通人來說,是不可能的。
凱恩議員哼了一聲,将視線從酒杯移到安德烈身上:“所以,你是說你這個……‘信息網絡’能颠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But let’s be realistic,真正需要這種東西的人能有多少?”
“議員先生,當愛迪生建立電網的時候,有多少人需要電力?” 安德烈平靜地回視他,“貝爾發明電話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認為它是必需品?”
“那些都是有形的基礎設施。電線、電杆、交換機,人們看得到,也明白它們的作用。但你說的這個……” 議員頓了頓,似乎在琢磨詞句,“太抽象了。或許對學術界和銀行大企業有用,但普通人不會在乎。”
年輕人臉色有些急。Mercer笑了一下,适時地插話:“當初人們對計算機也是這麼說的。”
“計算機?” 議員嗤笑了一聲,“有多少人家裡有電腦?沒人會把那種醜陋的大盒子放在家裡,就為了打幾行字。這個生意沒市場的。”
氣氛瞬時有些僵。安德烈開口想抗議,Fairchild打斷了他,眼神閑散地掠過柰,随口道:“Nelle, what do you think? Does CS at Columbia have any hope?”(柰,你怎麼看?哥大的計算機系還有救麼?)
柰沒料到話會問到她頭上來。但她不想選邊站,于是決定說句空洞的俏皮話,蒙混過關。
“CS…Computer Science. Hmm…”(計算機【科學】,唔……)李柰笑了笑,“Names are funny things, you know. Anything with a specific term in its name is usually the opposite of what it claims to be.”(名字這個東西,挺有意思的。凡是名字裡特意強調某種屬性的,往往跟它本質上是相反的。)
“How so?” Mercer好奇地問。(怎麼說?)
“For example, countries with ‘Democratic’ in their names—they’re never democratic. Ones with ‘People’s’ in the name? Never about the people.”(比如,名字裡帶‘民主’的國家,通常最不民主。帶‘人民’的國家呢,往往跟人民沒啥關系。)她微微聳肩,語氣俏皮,“And anything called ‘science’? Well, it’s probably not real science.”(至于名字裡帶‘science’的學科……基本上都不算真正的科學。)
她頓了頓,視線轉向議員,:“Like, ‘Computer Science’—not a real science. It’s more a math.”(比如‘計算機科學’——不算科學,更像數學。)望了一眼精算師出身的Fairchild,淡淡笑道:“Actuarial Science—not a science either.”(‘精算科學’——也不是科學。)最後又視向議員,眼神帶點揶揄:“And ‘Political Science’? Well, at Harvard, they don’t even pretend. They just call it ‘Government.’”(而‘政治科學’呢?哈佛幹脆不裝了,直接叫‘政府系’。注:美國高校的政治學系,其他地方的都叫Political Science,似乎隻有哈佛的仍叫Government。)
席間短暫的沉默後,Mercer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Sinclair輕輕吹了聲口哨,首席風險官仰頭大笑,連Fairchild都忍俊不禁地笑了。這個話答得很漂亮,既自嘲也他嘲,兩邊都得罪了,但哪邊也沒得罪。
氣氛緩和了下來。凱恩議員挑了挑眉,嘴角也微翹,像是被逗樂了,又像是權衡了一下她這句話裡類比計算機與政治學的深意:“Very clever.”(很機靈。)然後看向安德烈,下了柰鋪好的台階,“Since Ms. Li thinks it’s not just some ivory tower experiment…”(既然李小姐認為這不隻是象牙塔學究的科學實驗),他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推到桌上,“Maybe it’s worth a real conversation.”(也許值得認真談談。)
(注:名可名,非常名也。可以用言語來命名或描述的名,并不是它永恒不變或絕對真實的名。)
柰低頭抿酒,餘光瞥見Fairchild。他斜靠在椅裡,側目注視她,平時冷淡涼薄的淺灰色目光濃酽了許多,在落地燈的暗光下,深濁得幾乎有些發黑,平靜的水面下隐匿某些讓她心悸的專注和非比尋常的興趣。
待到客人們一一告辭,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Mercer上電梯前猶豫了一下,問柰道:“Sure you don’t need a lift?”(你确定不需要人開車送?)Fairchild剛和安德烈擁抱告别,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了柰的肩骨上。旁人看不出,但柰卻覺出了那隻大掌下壓的沉沉勁力。
“Go ahead, Jon. I’ll give her ride.”(你先走吧,Jon。我會送她的。)
Mercer掏出張名片,遞給柰,“Well, my wife went to Bernard, you know, the good ol’ times before Columbia admitted women”,(我太太以前在巴納德女子學院讀書,你知道的,就是哥大還不招女人的‘好時代’)他幹巴巴笑一聲,“So anyway, gimme a call—she’d love to meet you. We could get dinner or som’n.”(總之,有空來個電話吧——她一定很樂意見見你。我們可以一起吃個飯什麼的。)
柰接過名片,眼睜睜看着Mercer跟着安德烈進了電梯。
電梯門合攏那一刻,她肩頭那隻大手滑落到了她腰胯間,但并沒有緊緊摟着,而是輕柔地上下撫摸,溫熱的手背來回劃蹭她赤裸的小臂内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