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床時,柰發現那本《曆史的終結及最後的人》跑到了她的床頭櫃上。Fairchild拍拍她,吩咐了句:“Spoon”(大勺子抱着小勺子),也不等她答,将她硬翻過身。柰像胎兒一樣蜷卧,縮成小小的一團兒,頭伏在被衾上讀書。Sterling支頤于枕,從背後抱着她的腰腹,指尖輕撫她的發絲與肩臂的柔嫩肌膚,垂眸谛視了一會兒窩靠在他胸口,在柔暖燈光下安靜閱讀的柰兒,然後在她枕上翻開那本Barbarians at the Gate《門口的野蠻人》。這書講的是1980年代美國史上最大的一場LBO——私募股權巨頭KKR與RJR Nabisco管理層之間的激烈競購戰——華爾街的貪婪、可怕的權力鬥争、金融資本的殘酷運作、公司最後的負債累累一一展露無遺。
滴滴答答,時時刻刻:一個多鐘頭就那麼過去了。Sterling再擡頭,發現少女正從書頁上擡眸,盯着牆角某處,神色嚴肅。他捋開她頰側的碎發:“Thinking about ‘the last man’?”(還在想“末人”?)薄唇勾起個慵懶而不屑的弧度:“Cowardly, mediocre individuals too afraid to reflect, to chase, to challenge. They settle for mere existence, living only for survival and comfort, trapped in complacency and ease, never understanding the growth that comes from pain and solitude. Lacking the spirit of self-actualization, they exist—but without meaning.”(懦弱、平庸的個體,不敢反思,不敢追逐,不敢挑戰……安于生存,僅做到謀生和取暖,生活于安逸與自滿中,絲毫不懂得由痛苦和孤獨中提升自我。他們沒有自我實現的精神,他們活着僅是物理地存在着——沒有意義。)
女孩兒把書合上,長睫微顫,臉埋在被褥裡,聲音悶悶的,頭一次主動問他話:“Do you consider yourself a Ubermensch, sir?”(先生,你認為自己是個“超人”嗎?)
Sterling也把書合上,箍着纖腰将小人兒往壞裡攏拽:“In his original sense of the word, yes.”(若用他[尼采]原本的意思,是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若有所思:“In the sense of transcending traditional morality, creating new values, and achieving self-overcoming…an individual who rises above herd mentality, embraces life fully, and defines their own purpose beyond conventional religious and societal norms.”(也就是說,做一個超越傳統道德、創造新價值,并實現自我超越的人。‘超人’能夠擺脫群體思維,充分擁抱生命,并在超越宗教、社會規範的基礎上,為自己定義人生意義。)
柰翻了個白眼,譏諷地嗤笑冷哼:“And what’s your purpose in life? F***ing all the women you can lay your hands on?”(哦那你的人生意義是啥?c你能c的所有女人?)
Sterling笑着跟她鬥嘴,語氣罕見地刻薄尖銳:“Oh don’t flatter yourself, sweetheart. You’re merely a pastime.”(喔,别自作多情了寶寶。還意義呢。你不過就是個消遣。)順勢将小人兒翻過身,面對面擁着:“Life’s purpose? Winning.”(人生的意義?就是赢啊。)她手裡還攥着那本硬皮書,下意識抵觸掙紮,書角磕到了他手腕。他沒在意,大掌反手縛住她手背,想把書從她手裡奪回。就在這一刻,一個亮晶晶的金屬小物件從書尾的頁間滑落,在床單褶皺裡滾了半圈,停在了扭鬥的二人中間。
柰不禁側眸。那是枚銀色硬币。她瞥了男人一眼,見他垂眸望着銀币,無動于衷,神色晦暗不明,就将銀币拾起來遞給他,淡淡嘲諷:“Well, I don’t waste time collecting meaningless pastimes.”(喏。我可不浪費時間收集毫無意義的‘消遣’。)
他沒接過,眼神在銀币上逗留片刻,擡眸望她,淺灰的眸色略軟,微擡下巴示意:“Do you know what it is?”(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柰挑眉一‘呿’:“Your bookmark? Duh.”(廢話,你的書簽咯?)但仍舊舉起銀币細細瞧了瞧。銀币正面上刻古老的浮雕,是一頭戴王冠、手握權杖的國王正面頭像,旁邊刻一顆小小的六角星星,周圍一圈拉丁文。她将銀币翻過來,隻見背面中間浮雕一個十字架,上面刻着鑄錢商“Siferth”,下面是拉丁文“PAXS”(和平)。
她用指腹摩挲那十字架,又将銀币翻過正面,眯眼細看那圈兒拉丁文,見書:“PILLEMUS REX”。
Rex是拉丁語中的“國王”(法語rey),Pillemus則是……
“It can’t be…A Norman penny?”(不會是……諾曼時期的英國便士吧?)
“Hailing…all the way…from William the Conqueror.”(從……征服者威廉那兒……遠道而來……到了我們這兒。注:威廉一世,1000AD左右)
他語調很柔軟。不是平日習慣性的溫文克制,也不是調情時放低的溫柔慵懶,而是一種不經意間流露的溫軟與怅然,像翻閱史書時,指尖輕觸某頁泛黃的故事,因舍不得翻過去而短暫停留。
柰挑挑眉:“Another delicate negotiation with European aristocrats?”(又是用了些技巧從歐洲貴族手裡購得的?)
他唇角勾了勾,“No, in fact.”(還真不是),伸手接過銀币,在修長的指間把玩,輕輕歎了口氣:“It was a birthday present.”(它是個生日禮物。)
柰撇撇嘴,遂即的想法是,有錢人就是有錢人,生日禮物都如此與衆不同。Fairchild正側頭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問出那個理所當然的問題——“她是誰”。但柰偏不想讓他心滿意足,冷冷嗤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捅刀子,語氣幸災樂禍地激道:“Why did they break up with you, I wonder.”(我可真好奇,ta幹嘛跟你分手啊。)
Sterling白了女孩兒一眼:“She—”(她——),一頓,特意強調這個詞,“—was my mother, and I—”(——是我媽,而我——),落嗓輕幾分:“—was twelve.”(——當時十二。)
柰一怔。像他這種混蛋也會有童年,也會有母親,這是她未曾想象過的。她此時停下來想一想,又覺得有些荒謬:誰沒有過童年?誰沒有母親、父親、朋友、家人——至少,一個保姆,一個監護人?
她從Fairchild手裡接回銀币,細細端詳那枚千年前的紋銀古董,一邊搖頭,語氣費解:“Why on earth would you give a—”(怎麼會有人想到給一個小孩子——)
她的話沒說完,忽然止住了。
指尖微微一顫,猛然停在紋銀表面,國王頭像右側那顆小小的星星上。
Steorling,盎格魯-撒克遜古英語中steorra(星星),加詞綴-ling(幼小的)。
Sterling,
小星星。
某個父親、母親的小星星。
柰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低聲将那個名字緩緩喚出了口。
她耳邊傳來輕輕一聲“Hmmm”,很悅耳柔緩,但又很低沉晦暗,若非細聽,幾乎難以聞察,語氣似乎又帶着點無奈、坦然、實事求是、陳述事實,好像在說:“可你瞧啊,事情就是如此,我也就是這樣,毫無辦法。”
當然,柰不會問,Sterling也永遠不會說——不會和任何人說:他的童年是寂靜無聲的,既沒什麼創傷,也沒什麼疼愛,既沒有苛責打壓,也沒有溫情撫慰,生活像瑞士鐘表般安安靜靜精準運轉。在這個講究秩序、規矩、體面的家裡,每個人都明白自己的位置,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話該怎樣說、不該怎樣說。情緒在家裡是一種不必要的累贅,發洩與崩潰更是不可容忍的錯誤和失敗。他知道,每天放學回家,當母親問他“How was your day at school?”時,她希望得到的回答從不是他在學校的這一天真正過得如何,而是他的學業和規劃。高中去Phillips Exeter寄宿,對Sterling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和放松。
他手中的這枚銀币,是母親展現過的唯一一次感情——清透的淺灰色眸中一閃即逝的情緒。那雙纖細修長的手,佩戴着低調奢貴的珠寶,指尖在國王頭像右側略作停留:“Remember, you’re a big boy now.”(記住,你是個大男孩兒了。)
語氣輕描淡寫,甚至算不上是專門對他說話,隻是陳述事實,像Christie’s拍賣師在介紹某件古董。
可那一刻,Sterling覺得她是溫柔的。起碼,他認為她指尖的那短暫停頓,是有特殊意義的,意味着某種特殊的關照,某種超越家庭責任的、獨屬母子間的私密默契。
而他的父親也從不會大發雷霆或施以懲戒,他隻是用一貫冷靜而克制的方式,教會長子如何做一個合格的Fairchild。Sterling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明白,情緒是一種柔軟、脆弱的暴露:男孩子摔倒了不能哭、失去了親人不能哭,面對危險不能怕,傷心時不能流露出脆弱(vulnerability),面對失敗更不能表現任何沮喪或憤怒,因為真正的強者不會讓别人看出破綻。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七歲因國際象棋總決賽失利而露出懊惱,賽後,父親隻是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You’ve lost when you’ve lost your cool.”(失去冷靜時,你就已經輸了。)那一刻,Sterling站在擁擠的走廊裡,仿佛被冰水澆透。
規矩是自幼便要内化的,教養是必須時刻保持的,溫和優雅與冷靜克制是一種本能,而權力與地位,則不是奮鬥的目标,而是理所當然的歸屬與繼承。Sterling從不覺得自己是在“争取”什麼,他隻是順理成章地接手本就屬于他的東西。隻要是他想要的——哪怕隻是暫時的——那【就是】他理應得到的。像市場經濟裡的任何人一樣,他也有【需求】,但他從不放縱自己去【渴求】什麼,因為真正的掌控者——真正的【男人】——不會“渴求”——他們“決定”,他們“選擇”,他們“取用”。他不沖動,不狂熱,不迷失在任何瞬間的感性裡。沉穩的支配、權威、控制力,全面的自主和情緒管控——這些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最基本的氣質。
柰垂眸望着指間的銀币,突然覺得它冷得刺骨、可怕;被握了這麼久,那片冰冷而古老的金屬竟未沾染絲毫人該有的溫度。淺灰的銀面上,小星星反射着晦暗微光,征服者威廉仍舊冷漠地凝視着她——跨越千年的沉默、莊嚴、不容分說。
她心頭忽然被某種沉悶壓抑的陰影籠罩,窒息一般,不禁輕輕深吸口氣,将銀币夾回書裡,沒和那雙清冷得透明的淺灰色眸對視,把書遞還給了他。
他接過書,松開她的腰,翻了個身仰躺在枕上,一隻手搭在額頭,随性捋過鉑金短發,懶洋洋地問:“Disappointed?”(失望了?)
“About what?”(失望什麼?)
“Didn’t I just ruin the image of the ruthless, soulless, transactional capitalist you painted me out to be?”(我剛剛是不是毀了你腦子裡那個冷血無情、毫無靈魂、隻懂交易的資本家形象?)
柰冷嗤一聲,沒再看他:“Not at all, sir. Even sharks have history.”(絲毫沒有,先生。連噬人鲨都有情史/私史。)
Sterling低笑出聲,側頭睨她,眸色帶着懶散的興味:“And what does that make you, darling? A marine biologist?”(那你算什麼,寶貝兒?海洋生物學家?)
“More like an unfortunate fish who wandered into the wrong den. It’s getting late. I’ve Game Theory tomorrow at—”(更像是隻誤入歧途的不幸魚兒。時候不早了。我的博弈論課在明早——)
“Nelle.”(柰兒。)
她的話被驟然打斷。
Fairchild定定凝視了她一秒,然後長臂一勾,将她攬入懷中,翻身壓住,低頸含住了她的唇……像以往的每次一樣,溫緩而不懈的侵略,沉穩而絕對的掌控。她被箍在他懷裡……她竭力抵他胸膛,用力别過臉,“No…stop…I don’t want to—”(别……停……我不想——)
Sterling眸色微沉,呼吸一重,擡起頭盯着柰兒,目光深暗,漸漸冷冽。
過去兩日,每一次親熱之前,她都要非常讓人掃興地拒絕、抵抗一次。
明明是她自己簽的合同,明明他早已履行了承諾,可她仍然抗拒,仍然掙紮,仍然像個品格卑劣、不講道理的頑童。他的女伴們向來聰明、體貼、識趣,懂得何時投懷送抱,懂得如何乖順地退出。他和她們的關系從不是混亂的、情緒化的,雙方各取所需、等價交換、清晰有序:浪漫是買賣,溫存是交易,欲望是策略,而“愛”則是可被度量的利害。
唯獨柰。
她從不按規矩出牌。她拒絕參與這場遊戲。就像……一場幾千人、幾萬人、幾十萬百萬幾億人都在參與的遊戲……唯獨她,執迷不悟,拒絕理解遊戲規則。
Sterling磨了兩日半的耐性終于耗盡了。或許是因她以那種語調喚了他的名字——或許因她無需他明言——讓他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卻又在心底隐隐滋長的期待。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也說不清,他隻是期待她能明白——
——其實也根本不須要是她李柰,具體是誰,對Sterling來說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他隻是期待終于【有個人】能夠明白——
——明白那枚銀币的意義:它佐證着他是一個父母取名叫Sterling的人——不僅僅是某個被預設好軌迹的Fairchild。
于是,那種毫無邏輯、混亂無序的荒謬期待愈發強烈,而此時再次被拒絕,心中的不耐早已被更深烈混亂的情緒取代——是被背叛、刺傷後的憤怒。
既然已經投入了成本,為何他還是得不到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