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箫警覺地四下張望,無意間看到天花闆上的藻井壁畫,他“咦”了一聲。
大家也都不由自主地擡起頭——原以為宗教建築的壁畫内容無非人物和故事,但他們看到的明顯是些數字和字母混雜的符号。
這絕對不是自然語言,隻有周夏認出來了那是什麼。
須叔曾給他講過哥德爾數,那是一套邏輯符号,屬于比較前沿的數學理論。
當時他因為理解困難,還被須叔罵了好久,連着好幾天都在琢磨那玩意兒。
“壁畫上那個減号是不是在動啊?”吹牛道。
阿焰定睛細看,說:“确定是減号?我看怎麼像下劃線。”
周夏把目光轉向陸世風,小聲道:“為什麼我們能在這裡看見大腦思索過的東西和場景?”
被野獸追擊時,他就認出來它們是自己小時的塗鴉,當時因為這個還被老周表揚了一通。
令他不解的是,如果真像前面幾次那樣沉溺于自己的意識深處,為什麼還會不斷顯現出完全屬于他人的場景?
難道大家真的大腦聯機了?
陸世風見他面露不解,歎口氣道:“其實從天空突然變黑起,我們就不在現實中了。”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周夏總覺得他的口吻大有“誰叫你非要過來的”責備。
他忙問:“那這是在哪裡?誰又有這麼大的能耐讀出每個人的心事?”
這句話出口後,他隐約能猜出那隻耳夾的作用了。
它應該像是某種防火牆,可以保護大腦的數據不洩露,所以迄今為止出現的各類場景都和陸世風無關。
陸世風則盯着藻井仔細打量,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斟酌語言,半晌才道:“每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信息繭房裡,世上也根本沒什麼能洞悉執念的神靈,剛才的場景是每個人的潛意識召喚出來的。”
這時,一股微弱的腥臊味兒猶如細線般,從藻井那裡擴散開來,但其他人都沒有留意。
周夏遲疑地擡頭細看,他從那些繁複的符号裡捕捉到一條不住閃爍的黑線,還察覺出它有體積膨脹、凸顯變大的趨勢。
他腦海中驟然浮現出之前被催眠時遇到過的黑色巨蛇,連忙閉眼告誡自己:不行不行,不能無端聯想。
然而,大腦控制言行容易,對于思維的湧現,卻隻能束手無策。
還不等周夏發出警告,耳邊就傳來諸人的驚呼,尤其以吹牛的喊聲最響:“蛇,巨蛇要飛下來了!”
衆人都覺得眼前一黑,随即就是“噗通”一聲巨響,連腳下的地闆都發出了輕微的震動。
随即,每個人都嗅到股沖鼻的腥臊味,它四下彌漫、擴大,連之前的香燭味兒都蓋了過去。
萬籁俱寂中,昏暗的喇嘛廟裡,陽光從四面八方的窗戶中筆直投進。
于是遊弋着無數灰塵的光柱們,在地面聚焦出一個橢圓的光斑。
巨蛇引頸挺身,屹立于光斑正中,好像被光柱們束縛着的,乃是一條會随時臨空的巨龍。
周夏既然明白了這是潛意識營造出來的場景,倒并不是特别害怕。
他壯着膽子朝前走幾步,甚至試圖朝那條巨蛇伸出右手,巨蛇則好奇地俯身把腦袋遞了過去——鱗片依然很粗糙,觸感和上次同樣刺手。
視覺,聽覺,觸覺,嗅覺都齊全了,如果還能品嘗到味道,眼下的世界幾乎可與現實媲美!
好像感應到了什麼,轉瞬間巨蛇露出尖牙,兩眼瞪得猶如燈籠般,口中的紅信子開始變得忽長忽短。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陸世風先是俯身一躍,随即單膝跪地,右手順勢從背後拔出長劍,這才飛身上前,照準巨蛇腦袋就劈了下去。
巨蛇滿頸的鮮血沖天而起,周夏離得最近,眼睛、眉毛、額頭頓時糊滿黏糊糊、熱乎乎的蛇血。
他伸舌頭舔口滴落嘴中的蛇血,很寡淡,準确點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味道。
啊哈,破綻找到了!
巨蛇的殘軀很快消失,窗戶外的陽光也變成慘白的月色,原先敞開的喇嘛廟大門也無影無蹤。
連陸世風手裡的長劍都不見了蹤迹。
周夏用手背擦去眼皮上的殘血,喊道:“吹牛,這裡還有沒有别的出口?”
吹牛揮舞着手臂,大聲道:“咱掉褲子也不能掉鍊子啊,諸位,讓我帶你們出去吧,快上樓!”
他對這破廟的構造還算熟悉,一夥人跟着他東穿西跑,來到個狹窄的塔樓裡,據說天台上有架梯子直通戶外,可以供人逃生。
于是大家開始爬塔樓,沒想到裡面的樓梯都是環形的,一圈一圈沒完沒了。
就在他們快要轉吐時,阿焰回頭數下隊伍裡的人頭,道:“咦,少了一個?”
吹牛朝下一探,發現漩渦狀的旋梯間,吹箫還在扶着樓梯緩緩而行,當他仰頭看到上面的同伴後,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
周夏覺得吹箫并不像那種身體孱弱、膽小懦弱的人,但不管是鑽岩洞,還是爬環形樓梯,隻要涉及到空間的探索,吹箫就表現得很費力甚至膽怯。
他剛想說大家先爬,我去接應下吹箫。
隻聽加”嘩”的一聲,環形樓梯刹那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副由千萬個碎片組成的立體拼圖。
人還是那個人,景還是那個景,就像世界被錘成碎片後仍組裝在原先的畫框裡。
連陸世風的說話聲變成了“快、快、快,朝、前、跑,不、要、停。”
可見原先的空間一體性已遭到破壞,連聲音的傳播都變得斷斷續續。
自從發現了這個世界破綻後,周夏膽子就越來越大。
聽了那人的提示後,他把心一橫,閉眼就朝前面的那堵牆沖了過去——竟然穿過去了。
此刻,破廟完全坍塌,隻有部分橫梁拔地而起,有的成為腳下的浮橋,有的梁柱則在空中橫沖直撞,呼呼作響。
而他的身體變得很輕,彈跳也極佳,好幾次都以為要被那飛行的木頭撞到,結果卻擦肩而過。
耳邊微風掠過,兩邊景物不斷地急速後退,一旦他想定睛細看,隻能看到景物從身體兩側飛速劃過,眩暈至極。
他隻好閉上眼去感受身體的平衡。
奔跑中,他的聽覺似乎被撤除了某種阻礙,各類聲音變得分外清晰,連遠近高低都異常鮮明起來:腳步聲、馬蹄聲、小草爆出汁液、石頭被碾碎、水花飛濺的聲音,各種聲音鋪天蓋地湧了過來。
他腳下分明是一個鮮活的城市哎!
周夏忍不住睜開眼,發現自己果然在一個城市裡奔跑,這裡有河流、草地、房子、樓梯、樹木、連接房屋的通道,他可以在其中中自由地移動、跳躍、飛行,但不論怎麼移動都找不到盡頭,因為這座城市會無限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