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骷髅穿着尋常的粗布衣衫,但瞧得出是個小娘子。這身量或許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她倒在地上,頭骨亦是仰面朝天,手臂向前伸着,似乎曾奮力向外掙紮着爬過逃過,向着門外渴求過一線生機,不得瞑目。
展昭蹲下身去,手掌輕輕撫過白骨的頭頂。
毒殺?江湖上能人異士衆多,或有奇毒害人。
他心下猜測,又暗自搖頭。
白骨倒下的方向有些古怪……展昭起身,背着白骨轉過身子,隻瞧見了一面牆,紙糊的窗戶縫透着風。
各家各戶的骷髅都是朝外倒下的,仿佛生前都在掙紮往外跑,中毒的話會有這樣的反應嗎?毒下在何處才會讓這一村百姓和官道上的镖隊一并中招?且這紛紛向外逃的模樣,更仿佛是躲着屋内來的殺手。可那窗戶好好關着,沒有破窗而入的痕迹。
總不可能是一道鬼影從縫裡鑽了進來。是他多慮了?
此外,将人丢進高熱的煉爐裡,或是能一瞬融了血肉徒留白骨。但若如此,又是刻意穿好衣服擺成這樣,多此一舉。行遍江湖的少年南俠一時頭大,滿腦子胡糟糟的思緒,又是有人刻意給白骨擺成這樣混淆視線,又是遭人下毒神不知鬼不覺,怎麼也得不出一個方向。展昭自認沒有仵作的本事,不能從屍體上得出更多線索,更别說眼前這一堆白骨了。
若是屍體還好辦一些,起碼展昭辨得出利刃傷口。
術業專攻誠不欺人,斷案問罪一事比不得捉賊拿奸,他當真是有心無力。展昭斂了無謂喟歎之意,提起劍向外走,心下又念起這天昌鎮的知縣瞧起來稀裡糊塗的,不知可能還這累累白骨之主一個公道。
他仰頭向外望去。
長風嗚咽,似有亡靈恸哭。
白玉堂進了安平鎮,順着風望了一眼西邊,所念亦是那滿地骷髅。
不過他在想的并非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而是動機。
天昌、安平兩鎮之人皆知,陳家村地界偏僻,不乏老幼婦孺,其村人可謂是與世無争,如今滿村無聲無息被屠,隻留一村白骨。有何緣由,能令兇徒做下如此喪心病狂之事?!又豈能不叫白五爺心惱惦記,恨不能逮了人剁碎了喂狗。
白玉堂輕身躍上牆,拎着刀就順着窗棂熟門熟路地進去了。一雙冷目低垂,恰巧對上站在牆外寫滿一臉目瞪口呆的少年。
那泥球少年跟了他一路,此時見這白衣刀客迎面露個笑,愣是吓得直哆嗦。
還沒等少年反應過來,有什麼朝着他的臉丢了過來。他驚得一閉眼,卻發現頭發微動,伸手摸下了顆銀锞子,顯然是樓上的人随手賞他的。
少年愕然仰臉,臉上竟有幾分羞怒。
但白玉堂依舊坐在窗戶上,唇線緊抿,目斂寒煞,又有些漫不經心。少年瞧了瞧,惱羞忘在了腦後,又咕咚吞起了口水,分明還是怕得很。隻是他又不走,站在牆下搔了搔耳朵,想起那一村的白骨,白玉堂這煞神反倒不可怕了。
他不認識白玉堂,但心知此人定是個武功高強的江湖人。他這跟了一路,還多虧白玉堂無意輕功趕路,也不知是否瞧出他尾随之意,有意照料他這受驚之人。
少年那圓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白玉堂無意理會這滿身泥的少年是個什麼心思,忽而對屋内道:“爺記得你昨日說是最遲今日正午。”
柳眉恰巧推門而入,未曾發覺白玉堂悄無聲息地回來了,不由一驚。她撫着心口嬌嗔道:“五爺您倒是來去吱個聲呀,我膽子小,得虧沒吓出毛病來。”
白玉堂隻是看着她,也不說話。
柳眉小心端詳了一眼白玉堂的面容,不見端倪,但他抱着長刀未曾放下……這白日裡出去心情還不錯,這會兒怎麼像是惱得很,這位爺的心思真當是難捉摸。她連忙關上門走進來,好聲好氣道:“五爺莫急,這不還未及晌午麼?剛吩咐了個小兄弟前去路上探探,沒準這會兒已經迎上了。要不給您開壇女貞陳紹,五爺邊飲邊等着?”
正等着白玉堂回話呢,屋外有人敲了敲門。
“柳姑娘。”
白玉堂終于将長刀往牆上一擱,随手揮了揮。“哎,來了。”柳眉心下一松,笑吟吟地去開門,來的是送飯菜的阿文。
“再去提壺上好的女貞陳紹來,就說五爺要的。”柳眉接了托盤仔細道。
阿文埋着頭胡亂點了點,耳墜也随之晃了晃,也不敢亂瞧,這便轉身出去了。
柳眉神色微動,回頭瞄白玉堂的臉色,小聲問道:“那耳墜子可是五爺尋來的?”這話說的仿佛白玉堂拿着耳墜讨小娘子歡心似的。
昨兒阿文耳朵上還幹幹淨淨的,今兒就戴起成色極好的耳墜。
白玉堂懶洋洋擡起眼皮,就聽柳眉提着裙子跑上前嬉笑,哪有拈酸吃醋之意:“昨夜裡去苗府的果真是五爺?苗家的丫鬟說苗員外丢了銀子砸了一套杯子,卻怎麼也不肯報官。還有哇,聽聞苗夫人的一雙耳朵給鬼削了,隔壁的姐姐大半夜迎來了苗老爺,聽他說了一宿苗夫人現在的模樣醜得緊,見不得人,他正念着要休了她。”
都說茶樓窯館乞丐居、口信出入無隐秘。她數着纖細的手指,這一夜工夫不知從多少耳報神那得來消息。
白玉堂聽了兩句,眉頭又松了些。
“剛丢了銀子就來逛窯子,苗員外不僅心大,手頭也挺寬裕。”他一晃神落到了桌邊,懶洋洋哂笑。
柳眉又笑了,轉身往白玉堂對面的凳子一坐:“五爺那撿來的一百五十兩便是苗員外丢的?”話雖是這麼問,她心頭早理清了幹系。隻是沒想到前幾日随口和白玉堂提起新來的那個洗衣丫鬟,白五爺就給記心上了,還去苗家削了苗夫人一雙耳朵。
沒過一會兒,阿文就抱着一壇酒上來了。
柳眉單手托着下巴,幽幽打量着阿文,含笑感慨這丫頭哪來的運道,竟叫白五爺給她出了一次頭。
阿文豈知其中因果,将酒壇往桌上一放,驚慌掃過白玉堂的鞋面,又急匆匆地退出去,帶上門。
到底是良家小娘子,怕羞。
思及此,柳眉歎了口氣。
阿文身家清白,約是陳州逃難而來的。聞說她爹命喪途中,她無處可去就在安平鎮賣身葬父,進了大戶人家做丫鬟。誰能想到那苗秀的夫人前腳發了慈悲,将人帶回去兩日,後腳就将人賣入窯子,還奪了阿文親母所留的一對耳墜。有說苗氏惱她年輕美貌,勾了苗老爺的心;也有說那玉石耳墜珍貴,鮮能一見,苗氏動了貪财之念。
紅塵女子多薄命,這良家碧玉又何嘗不似浮萍。柳眉失神好片刻,捏着自己的指尖,臉色有些發白,忽聞白玉堂擱下酒杯的響動,一時驚醒。
“差人把樓下那個泥球洗幹淨了領上來。”白玉堂沒飲酒,提起刀又踏窗走了。
柳眉詫異地到窗邊一瞧,果真有個泥球似的少年正揚着臉盯着這窗子看。對上她的眼睛,他也不怕反倒露着牙齒一笑。柳眉心下新奇,哪裡來的小毛頭盡盯着窯子,一臉小流氓樣兒。她一揚眉,遠遠望見白玉堂輕身往南邊去了,那是往陳州境内的官道。
盧夫人的那幾車珍貴草藥正是從陳州來的。
按理說這會兒也該到安平鎮了,怎會一點消息也無。柳眉蹙着眉頭,她跟白玉堂說是正午還是寬限了些時辰的,這第一次給白五爺做事可千萬别出了纰漏。
柳眉想了一會,還是起身喚人去逮樓下那小流氓兒。
哪來的小毛頭,膽兒挺肥,敢這麼明目張膽地盯着白五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