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忙。
正值伏旱擡頭,雖是斷梅不久卻教人從嗓子眼裡都燥出火氣來。好在今歲江南雨水充足,别無旱情,稻谷亦是長勢喜人,因而戴着編織草帽、在田中彎腰灌水的老農屈指可數。縱目望去,風吹葉響,蟬鳴四起,倒有幾分寂靜。不似早些個日子,官道兩旁熱鬧非凡,多的是薅田的農家,一邊提着手杖,一前一後地跨着步子在莳好的秧苗間縫裡穿梭;一邊隔着田間大聲說笑,将剛剛冒出頭的秕谷、野草用腳闆踩進爛泥裡去。
這夏秋交際、暑氣正重,人皆懶憊,竟遠遠聞得馬蹄笃笃,好似擂鼓。田裡有人詫異遠眺。是一人騎着棗骝色大馬、頂着似火驕陽遠至。
馬是胭脂神駒,人是青衫俠客。還未瞧清模樣,一人一馬已然在官道飛塵裡直入城池。
一入城門,市聲迎面而來,光景與城外截然不同,處處見人群熙攘。挑擔的、吆喝的、趕路的、推車的……大熱天讨生活的人家比比皆是。一貨郎巧從城門前過,沒留神就迎上了那高頭大馬,驚得向後跌去。
不好——!
眼見禍事将臨,那神駒仿佛生了靈性,高擡前腿,馬頭一調,輕易與老大爺錯開了身。縱馬之人更是反應迅猛,眨眼翻身下馬,一手握住貨郎的擔子,毫不費力地單手舉起,一手扶住大爺的手臂,将他穩穩托住。
大驚一場,不聞呼聲。
再觀來者,面容俊朗、眉目溫潤,又高高束着馬尾,還是個未及弱冠、意氣難掩的少年郎呢!此人還挺有來頭,正是江湖盛名的南俠展昭。
貨郎哪知什麼南俠北俠,且虛驚未定,先聽着有人吹了聲口哨。
嘈雜聲裡,這聲口哨委實引人注目,展昭便擡頭瞧去。城門不遠恰是酒樓喧鬧,樓上且見一位粉衫公子倚欄搖扇,衣着華美,頗顯品貌風流。年輕的俠客端詳片刻,又默不作聲地收回目光:嗯……不認得。
又見貨郎無礙,展昭将擔子交還,與之别過,方才斜眼瞧他那匹寶駒,似乎在訓斥它不聽話,到了城門口還遏不住腿腳。
那駿馬也用烏黑大眼睛回視,嘴裡哼哼,仿佛在駁口是他這主子有話在前,允它連日放縱。
展少俠聽不得愛駒犟嘴,二話不說,單手将馬腦袋撇開。
無奈事實勝于雄辯,這話确是南俠金口玉言。這還得從天昌鎮他與白玉堂一别說起。二人皆是少年負盛名的俠客,此前因偶遇人命官司,攜手追兇而結識。這一會短短三日,有幾分交情暫且不論,白玉堂心念義兄病情,着急将草藥送回陷空島,閑言少叙,案一結便辭行。可他走便走了,卻将那日玩鬧時奪去的展昭錢袋一并帶了去。嗯……堂堂南俠倒也不缺這幾兩銀子,歎隻歎,人走了才知這錢袋裡的銀子,有毒啊!
可苦了展少俠大半月來快馬加鞭,沿路緊追。
先是在應天府好不容易追上白玉堂的伴當白福和那幾車草藥,卻不見白玉堂的行蹤。原是那日匆匆一别,有賊人來劫幾車草藥,多虧白玉堂及時趕到,有驚無險。而後白玉堂憂心草藥又生變故,卻不耐與車隊慢行,便先撿了些要緊的,裝了滿滿當當倆木盒,孤身快馬往陷空島去了。
展昭聞言如何不急。
白玉堂與手下人同行未必用得上他那幾兩銀子,合該無事,可這千裡走單騎卻少不得處處花錢。白福焉知自家少爺跟展少俠玩什麼把戲,身上又怎會短了銀錢。出門前,盧大爺才給了一荷包的銀子呢,且去時沿路少爺還順便去收了個賬。那數目,便是白福深知白玉堂成日裡散财的性子,也不該這麼快揮霍一空罷。
展少俠當真是啞巴吃黃連,隻好一路南下來尋白玉堂。如此,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别說路上把人截下了,愣是連個影子都沒逮着。
倒也不足為奇,白玉堂隻顧自己快馬疾走,展昭卻要費盡心思打探行蹤方能緊随其後。
好在南俠心思豁達,又從來是四下閑遊的性子,不覺有何處為難。陳州災情雖重,但包拯一行過了安平鎮不日便至陳州,待放糧赈災,萬民可活。而那安樂侯魚肉百姓、為禍一方,包公定會秉公懲處。他既左右無事,走一趟松江府也使得。
離了應天府,他又馬不停歇追了五六日,在廬州城外的官道上耳聞賣茶老兒同歇腳來客笑語,道前些日子廬州鬧了大賊,連他這苦命人都沒能躲過,後不知哪路英雄好漢将偷兒逮住,剝成赤條條的,丢進了衙門。更奇的是,賣茶老兒的銀錢也長了腳,自個兒跑回家裡來。
知州問話,那賊竟說是個鬼影綁了他。
展昭且聽且笑。能有這本事的江湖人不少,既是個鬼影,多半是夜裡行事還穿着淺衫的義士,這底細便也不言而喻了。這般一想,白玉堂那輕功身法确有幾分像鬼影橫斜。
展昭打探幾句,果不其然,賣茶老兒印象深刻。
前日有個白馬長刀的公子哥在此處喝了杯茶,卻拿了一張十貫的交子給他。老大爺大半輩子賣茶,也沒見過這麼豪橫的,道這一口粗茶不過幾文錢,說什麼也不肯收。那俊公子卻說手裡頭的碎散銀子使完了,沒有更小的。賣茶老兒瞧了瞧少年公子腰間分明裝着銀子的錢袋,沒多問,權當請公子喝了杯茶。
展昭聞言松口氣之餘,又有幾分哭笑不得。
一來确是如白福所言,白玉堂手頭不缺銀錢;二來嘛……這錦毛鼠的派頭真是天下獨一無二。這哪兒叫散财,分明是不把銀錢放在眼裡。
他又往松江府方向追了十多日,途徑江甯府一路往東南走,總能摸到些白五爺沿途行俠事迹。人沒逮着,展昭卻不急了,白玉堂根本無意動用那錢袋子。随後幾日,南俠便松快幾分,不必成日風餐露宿地打探白玉堂行蹤,直奔松江府,竟是與白玉堂前腳接後腳進了城。
自然,白五爺歸心似箭,展昭卻輕易上不得那陷空島。
展昭思來,陷空島的蔣四爺且病着,恐怕盧家莊正閉門謝客、戒備森嚴。他還是先在城中落腳,再尋機登門拜訪,讨要那荷包。主意已定,展昭牽着馬往市集望去。
松江府東南負海,西通江,多産魚、鹽、稻、蟹,百姓生計無憂、衣食才足,商賈輻辏,以民物繁庶。因而這大熱天的,展昭一眼望去竟全是笑面春風,還有敲鑼鳴鼓和弦歌之聲。一個穿着紅袍喜服的新郎官騎着馬、帶着花轎沿街慢行,正是要去迎親;兩道旁,商鋪林立,貨郎或走或停,不說貨品如何,單是那擔子便打造得精緻幹淨、百物皆陳。早有言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此氣象怪不得出了個闊氣的白五爺。
展昭暗自調侃,心下一樂。
隻是偷着樂難免教人瞧個正着,展昭又對上那粉衫公子哥的目光。這位公子的年紀該是比展昭略長,這會兒趴在酒樓的欄杆上,跟個軟骨頭似的;面上不見脂粉氣,隻是嬉皮笑臉地盯着展昭。
展昭不見惱羞,還以一笑。
那公子一愣,目露詫色,仿佛在說這年頭能碰上這麼年輕又好脾氣的江湖人,怪稀奇的。他又端詳了一把展昭的相貌,從頭發看到脖子,從耳朵看到眼睛,不由笑了起來。好斯文端正的面容,一笑好比三月春風,吹得人心頭舒暢。
他這走神的工夫,展昭已經牽馬近至星雨樓門前。
展昭掃過酒樓的牌匾,隻覺得星雨樓這名字取得有趣,吃個飯這麼煙火氣的事,關天上的星辰風雨何事。展南俠心思跑偏,道這松江府不正是魚腥入風、禽血化雨。念頭剛至,便見堂倌端着托盤熱情招呼,且等着他上門一嘗,不由開懷,迎門登堂。
隻是樓上的粉衣公子見他近了,忽而變了面色,一瞧清展昭手中的古劍,便啪的收起折扇,扭頭往裡去了。
展昭眉梢微動。這是哪路英雄豪傑,瞧出他的來頭,竟躲着不見了。
展昭這回反倒是仰着面細想了一會兒。那粉衣公子瞧着軟骨頭一般,手無縛雞之力,但握折扇的手不輕不重,力道巧妙得令展昭也為之矚目,想來手上功夫不錯;且那雙手生的好看,纖長幹淨,好似閨秀柔荑,可虎口卻有疤有繭,并非什麼養尊處優的富貴公子,更非什麼病弱書生;再觀其面色紅潤,步履輕靈,一身風流相卻不覺單薄,想必身強體健,是個習武之人。但若要問這年輕公子是個什麼來頭……展昭左思右想沒個結論,信手将寶駒托給堂倌,一并撂下此事。
江湖遠闊,英雄豪傑難數盡,認不得其中一二也不足為奇嘛。
須知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門,門門路數難分清;今日開山立派添新貴,明兒金盆洗手又一家;更别提遊俠散人獨行客,久仰大名見不識。這南俠雖是江湖客啊,身在江湖事不知。展昭且心頭哼哼着幾句不押韻的打油詩,待踏上樓梯才反應過來這分明是白玉堂當日取笑之語,他竟是全盤笑納了。展少俠暗自搖頭歎氣,這大半個月可把自個兒追瘋魔了,回頭豈能不撈壇好酒壓壓驚。想必這松江府的東道主大方闊氣,不介意一壇陳年佳釀。
這饞蟲尚勾心,迎面撲鼻香。不知哪位客官手頭闊綽,點了一桌美味佳肴,直教人饑腸辘辘、食指大動。
展昭忍不住扭頭瞧了一眼。巧了,桌前坐着的可不正是那位粉衣公子,邊上還坐着個濃眉大眼、天真可愛的小姑娘,單觀其身量不知年歲,但既是丱發黃衫,或有總角之齡。小姑娘正揪着自己的衣衫,别扭又小聲地詢問:“公子,這菜可是多了些?”展昭心下恍然,原來是上菜了,不是躲了他。
粉衣公子也果真沒有閃避之意,與小姑娘道:“怎的,不合心意?那再換便是。”說着,他便要擡手招呼堂倌。
小姑娘趕忙揪住粉衣公子的衣角,連連道:“沒有沒有,公子莫換,娘親說耕作不易、不可輕言浪費。”軟糯童聲,口齒清明,且小小年紀便知幾分道理,如何不讓人心生歡喜。堂中食客有聞者俱是投以一笑。
粉衣公子不駁她,隻低眉掠過小姑娘揪着的衣角。小姑娘當即松了手,低着頭格外面紅。
展昭心下詫異,暗道這孩子家裡非富即貴,但仿佛與粉衣公子有些生疏。未等展昭細想,那粉衣公子對小姑娘和氣一笑,仍是把堂倌攔了下來,“勞煩上壺好酒。”旋即又問,“店裡可有好冰和蜂蜜?”
“客官說哪裡話,這伏天兒能不備冰嘛,蜂蜜也是有的。”堂倌滿面笑容。
“這天熱得要冒汗了,弄些冰水加點蜂蜜給她,小姑娘哪裡能喝茶水。”粉衣公子用手指敲着桌面,悠悠道,“隻是莫要太多,年幼脾胃虛,喝多了難免不妥。”
堂倌連連“哎”了幾聲,笑道公子細心。
展昭尋着空桌坐下,聞言亦是失笑,待個孩子能盡善盡美、妥帖周到,行事又磊落大方,縱是二者不大相熟也該是有幾分幹系。既不多疑,便該多加餐飯了。
松江府的星雨樓他還是第一次來,但開門做生意哪有不愛生客的。且堂倌見展昭雖是面生,卻模樣随和,少不得提起勁頭,唠唠自家酒樓的拿手好菜,活魚鮮蝦梭子蟹,扇貝海參将軍帽,好家夥,一張巧嘴念一通全是海鮮,當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展少俠好說話,聽糊塗了沒個主意,就依他所言點了幾個好菜。
堂倌喜滋滋地下樓,樓間喧鬧卻不見歇。堂中散客正兀自閑聊,遠道而來的遊商攜了大江南北的口信,多是道不久前包公陳州放糧,解救黎民之難。展昭也倒了杯茶細聽,一時為陳州萬民額手稱慶一事展顔,一時為天下人盡知青天之名開懷。
隻是上回在江甯府用飯時,未曾聽聞那陳州案的罪魁禍首的消息,展昭不免挂心。可謂是打瞌睡送枕頭,展昭剛剛想到這裡,就聽那頭一個食客憤憤作聲——
“那安樂侯在陳州魚肉百姓、強搶民女、惡事做盡,早該教包公斬了!”
“話是這麼說,但那畢竟是當今聖上的國舅爺,還有龐太師頂着。包公若真動手怎的沒消息?難不成……”另一人忍不住開口。
“這叫什麼話,包公剛正不阿,絕不可能包庇那大奸臣龐吉的兒子,定是消息還未傳來。”食客不快駁斥道。
“據說是還沒逮到那安樂侯。”又一人說道,想來來往四方的商賈與遊俠所得消息也不盡相同,“那小毛頭為非作歹,到底是怕了咱們包大人,如今四處躲藏、不得結果着實可恨。隻望包大人早日将其捉拿,别讓他有機會躲回東京,反倒為難了包大人。”
“便是躲了回去又如何,包大人秉公辦案,那安樂侯無惡不作,鬧得陳州百姓怨聲載道,人人得而誅之,就該砍了頭以平民怨,陳州百姓無辜枉死不知幾何,豈能一筆勾銷!”
展昭拎着茶杯,眉頭緊鎖,亦是鬧不明白安樂侯如何逃出生天。若在陳州拿人,包拯以欽差之名盡管先斬後奏,還百姓一個公道,既平民怨也慰亡靈。可若真教他跑回開封,如那食客所言,得了龐太師庇護,此事便棘手了。包公雖不畏權勢,官家卻難免要權衡,或為龐太師幾分顔面,貶谪包公……他這逍遙俠客,身在江湖卻不曾心懸魏阙,到底不懂通廟堂事,亦不知當今聖上賢名之下究竟是何面目,此番揣測唯有一歎罷了。
堂倌端着酒菜上前,聞其歎聲,忙道:“這現做的好菜講究火候,難免慢了些,客官久等。”
展昭知他誤會,好聲好氣道:“勞小二哥費心,初來乍到幾分感慨罷了。”
他又壓開茶盞,給堂倌讓開桌子,一心二用地思索舊事。那日他夜探苗家集,從苗秀口中耳聞龐昱準備從東臯林悄悄入京,而細軟和搶來的女子另擇觀音庵的岔道走水路過。此二事,俱已告知包拯,莫非消息有誤?
他輕抖了一把筷子,恨不能那日親自前去綁了安樂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