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公子與白玉堂在疏閣起了争執,衆人有目共睹,白玉堂那刀都架小病秧子脖子上了,能不吓出個好歹來嗎?哪怕白玉堂當時未有舉動,徐小公子之後喪命,誰不疑心是白玉堂事後補刀。
但潘班頭這話仿佛另有所指,這黑鍋竟不是如他們所想。果不其然,潘班頭道:“聞是白五爺走後,那徐家公子為溫蝶姑娘墜樓傷心,要為其收屍,卻聞閑言碎語,因那不堪入耳污言穢語與人打起來了。”
白玉堂與展昭一愣。就那病秧子能跟誰打起來?
仿佛看懂二人神色,潘班頭也道:“徐小公子身體不好這事,往來疏閣的纨绔子弟皆知,自然無人跟他動手,但是他自個兒……不知氣的還是起猛了,就,面色發白,捂着心口,氣接不上來……”他這聲到這兒便被一聲哽打斷了,也輕了下去,化作無奈的歎息。
竟到最後也是為溫蝶出頭才發病。
“照你所言,他是當衆發作?”白玉堂掃過那可悲的老妪,終究是道。
“不錯。”潘班頭歎道,“徐小公子大悲大怒,引舊疾發作,這原是與五爺扯不上幹系。”言至此,他喟歎之餘,又多了幾分踯躅之色,不敢打量白玉堂臉色,隻心一橫,急言道,“而後……而後是一個師婆上門,說徐家公子魂去了大半,唯有她能一救。”
展昭半是糊塗半是詫異:“她如何能救?”
潘班頭頭也不敢擡道:“她說,若想救他,須得喚魂,不可打斷。”
話音剛落,白玉堂短短吐出兩個字,如吐出兩把利刀。
“師婆。”他說。
潘班頭當即收聲。展昭亦是回頭,察覺白玉堂忽然來了火氣。
他不知,但松江府不少人是知道的,尤其是與陷空島有交情的人。白玉堂擄掠燒殺、偷蒙拐騙的奸邪賊子,但不知為何,師婆尤甚。
三姑六婆,紅塵市巷尋常人罷了,尼姑、道姑、卦姑在城中也許罕見,六婆卻是下九流中六大行當,牙婆賣人、媒婆說親、穩婆接生、藥婆看診、虔婆事娼,還有師婆,畫符念咒、故弄玄虛。世上能人異士或有,但多是濫竽充數之輩,假托鬼神之言,多行坑蒙拐騙、乃至謀财害命之舉,鄉野無知百姓受符水所害不在少數。但凡被白玉堂碰上,難保不會刮她一條性命。
他此刻那含情目似刀,從衆人面上掃過,令人怯步。
“好極好極!”白玉堂怒極反笑。
“裝神弄鬼的把戲弄死了人,倒敢算到爺頭上。”
“若不是你命人綁走黃師婆,吵吵嚷嚷驚擾了法事,又怎會令我孫兒喚魂不得,就這麼含恨咽了氣。”徐老夫人捶着胸恨道,“他才十四歲啊!你怎麼忍心!你畜牲不如啊!!”
白玉堂大步上前,駭得幾個仆從匆匆将徐老夫人圍在中間,盯着他手中長刀,仿佛生怕他暴起傷人。他也未有拂開衆人,隻這般隔着幾個人,居高臨下地将凜凜目光投去,猶如在這炎炎日下投去了寒光煞氣,教人如墜冰窟:“白爺懶得管你那那黃師婆綠師婆,你孫兒死得冤枉不假,惡疾纏身你不信大夫,求個畫符念咒的師婆,恐怕到了黃泉也要怨你一句糊塗!”
他言辭刻薄直戳人心肺,說罷便丢下徐老夫人,扭頭盯着潘班頭:“那幾個打斷法事的何在,你既清楚原委,想必将那人拿下了。”
白玉堂雙目含怒,面上卻是笑着,笑得燦爛又兇戾:“爺倒要看看,哪兒來的熱心人,打着陷空島的招牌給爺分憂來了。”
“白五爺好是無辜,前幾日命人将黃花閨女擄去又是如何說法!”人群忽來聲。
白玉堂猛然擡頭,目光如電。
衆人嘩然,出聲者卻匿了身形,不知誰人拱火。
“什麼黃花閨女?”圍着的百姓紛紛小聲議論起來。
“竟是光天化日還擄了小娘子!”
許是仗着人多勢衆,見白玉堂不曾拔刀,當然壯了膽子,漸漸地這頭來一句“今兒給張家牽了死媒的冰人不正是陷空島作保?”,那頭接一句“白玉堂剛還将疏閣的溫蝶姑娘推下樓呢,不少人親眼瞧見了!”,再往後便是翻大半月來的舊賬,“那牙婆鬧事,不也是為陷空島?”
有人吸氣嘶聲。
“陷空島不是做水産營生,難不成背地裡還做那賣人的勾當?”
衆說紛纭、指摘不休,既是為可憐徐家老妪出頭,也是作壁上觀、無關痛癢的瞧熱鬧之心,将所聞罪狀列來,剝去為惡者的面皮,不失為大快人心。
正當大夥兒為諸多罪狀訝異,唏噓陷空島步入歧途,又有人道:“……今日白玉堂被盧大當家趕出來了!”
這回展昭循聲回頭,逮住了那個說話的人,是個抱着破碗的叫花子。他與展昭對上目光,也有些慌張,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看着他上島又下島的,不是被趕出來是什麼!”
“可不是呢,陷空島的人還說白玉堂和盧當家打了一架呢。”有人附和道。
白玉堂眉梢微動,順着此言想起盧方無情的驅趕之語。
“誰同你說的?”展昭卻盯着人追問。
“當然是陷空島當差的人。”那漢子模樣尋常、穿着布衫,目光躲閃,仍是頂着語氣道。
但據他所知,陷空島此時焉有人能随意進出。不等展昭追逼,四周聲又起。
“定是白玉堂作惡多端,連盧大爺都看不下去了。那些事兒想必都是白玉堂叫人幹的,盧大爺樂善好施的名聲都叫他給敗了!”人群中數人接茬。
“這種人就不該留在松江府,害了多少人性命!”
嗡嗡人聲在烈日下冰冷無情,交織在罵聲中到底是分辨不出到底哪些人在人雲亦雲,哪些人在暗暗拱火。白玉堂在這四周重重覆來的聲讨中,提着刀不言不語地站了好一會兒,也聽了好一會兒,當然是越聽越惱火,面上卻越發平息。那壓着陰霾的眉目雖不曾松開,卻好似無動于衷起來,不比起初聽聞“師婆”的盛怒。
倒是展昭在鬧哄哄中望向徐家一衆,“徐老夫人。”
毀人聲名不過旦夕、害人性命隻須片語,白玉堂确乃少年英雄,他不免顧惜一二。見徐家家仆面色戒備,他幹脆停步,和和氣氣地問道:“那位黃師婆與徐家可有舊交?”
徐老夫人捂着胸口,隻當展昭與白玉堂一夥,不肯理會。
展昭并不在意,隻從她面色推斷一二,接着道:“既無舊交,徐老夫人如何笃定黃師婆這陌生來客當真能救徐小公子性命?”凡有一線生機,也該當如白玉堂所言尋大夫相救,而不是求一個沒見過的師婆。
他心知,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徐小公子怕是送回家時已然回天乏術。
而如此,之後黃師婆這哄騙人的把戲不論有無人作亂都是一場空,又豈能算到白玉堂頭上。他觀徐小公子雖是驕縱脾性,但為人正直,教養定是不差,徐老夫人未必是個不講理的人,隻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
“黃師婆有大能,定是能救的。”徐老夫人搖頭喃喃,不肯聽展昭幾句輕巧勸語,“不錯,能救的,黃師婆能救的,要不是法事打斷……”
展昭輕歎。
也難怪一個招搖撞騙的師婆敢打包票能起死回生,這從一開始就是成不了的法事,是拿傷心人與無辜性命有預謀地嫁禍白玉堂的一出戲碼。
下作,荒謬。
他起了身,望着鬧哄哄的人群,有婦人、有老者、也有年輕漢子,有商賈貨郎、有農婦廚娘、也有書生騷客、浪子乞兒。幾句煽動拱火之語,足以令衆人将事胡謅得有模有樣。展昭行俠仗義數載,非是不知百姓易受人哄騙,遑論眼前确有幾條性命無辜枉死,也怪不得他們聽風就是雨。世間明理知事的人不在少數,可人雲亦雲亦是尋常。但見這般喊打喊殺,全然抹去舊年懲惡行善的恩義,難免令俠骨熱腸之輩心灰意冷。
展昭便瞧了一眼白玉堂。
這一瞧,展昭挑起嘴笑了。
白玉堂正抱着刀,神色懶憊,仿佛面前是幾千隻鴨子嘎嘎亂叫,而不是惡言傷人的百姓。他不知在想什麼,目光也正好從展昭身上掃過,似笑非笑的,好似在嘲弄展昭多管閑事,又好似在暗自不屑與一衆蠢笨庸人費心自辯沒做過的錯事。
此時晴日斜垂,金光照他青絲發頂,那雙桃花眼迎着光微微眯起,折出粲然光彩。而他微微偏着頭,好似将臉靠在那兇戾長刀的刀鞘一側,分明是個性烈之人,卻在千夫所指、誤他譏他謗他時從容不迫、冷靜自持。白玉堂本就生得好皮囊,再添此刻那通身氣派神采,站在人群中央,說不上是對世俗評說渾然不在意的灑脫,還是與生俱來、金玉難折的傲氣。
難怪江湖人道,絕世無雙白玉堂。
展昭搔了搔下巴,抱着劍湊近白玉堂:“那溫姑娘究竟是如何墜下樓的?”
白玉堂本是心不在焉地冷目旁觀,聽這話卻擡起眼皮。他稀奇地端詳展昭好幾眼,才終于嗤聲一笑。
“她自個兒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