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日薄西山、鳥雀歸巢,市巷人群散了。空蕩的長空獨有一隻白鴿振翅向晚霞飛去。
白玉堂往府衙去了。
倒也不是看在誰的面子上。白玉堂做事從來但憑本心。
一來,事關他與陷空島,他确有必要弄清諸事原委,但潘班頭便是能說清楚前因後果,如今數樁官司牽扯不清,苦主不隻是一個不依不饒的徐老夫人,絕非潘班頭一個小衙役能決斷;二來,他雖見千夫所指也敢自言問心無愧,卻也無意置身衆人吵嚷中,聽一群望風捕影的鴨子高聲唾罵。煩人。還讓展昭白白瞧了一番笑話。
不如走一趟官府。
想必那幾個自稱是陷空島手下的人都在府衙等着呢,他倒要看看哪路鬼祟,敢打着他陷空島的旗号辦事。
他是不屑與官府為伍,是俠客自在,又不是不講理的傻子。
但白玉堂此舉無異于退讓,潘班頭反而心下有愧。旁的不說,他是不信白玉堂會無故害人性命的。當年他那小侄子在松江邊上玩耍,不慎落水,江流湍急,眨眼間卷走了人。是白玉堂眼尖瞧見,及時尋來蔣平,又托盧夫人救治,才搶下一條命來。此間救命大恩,白玉堂不以為意,将功勞推給兄嫂。潘班頭卻心知那時白玉堂離得遠且不會水,憑仗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才發覺出事,但他便是置身事外也無人知曉,舉手之勞管一番閑事是白五爺本性良善,顧惜無辜性命。
雖與陷空島無甚往來,但恩情就是恩情,潘班頭記挂于心,笃信陷空島幾位當家品性。
且徐家這事兒分明是老太太一時迷了心竅,不肯聽理。
潘班頭這愁眉苦臉一歎,一衆人也便到了府衙。白玉堂第一個見到的自然是知府大人。
他們松江府這位知府姓林,年過四旬,江南人氏,祖籍揚州。他個頭不高,但清瘦,和潘班頭一般蓄了胡子,卻全無粗犷之氣,反而面容溫謹儒雅,瞧來很有氣度,隻可惜平日裡省衣節食、修舊利廢一事遠近聞名。他不買宅子,無妻妾子女,孤身一人住府衙後院的簡陋廂房;不穿錦衣,除了官服沒幾件拿的出手的衣衫,大多都縫縫補補又三年;莫說小厮侍從,連個庖廚都不舍得請,吃食簡單,是個多用兩勺鹽都心疼計較的鐵公雞;若非有老潘這得力幹将,府上劈柴挑水都得事事躬親,舊日裡還曾為了修屋頂從梯子上摔下來過。
他從小小縣令到今日的松江府知府,在這松江來了去、去了來,又因政績斐然幾次留任,已然快十年了。松江府百姓無不熟稔這位兩袖清風的知府大人,一年到頭,能瞧上數回林知府為衙役損毀公家之物吹胡子瞪眼的笑話。
便是白玉堂也有所耳聞。
一地知府,俸祿不低,按說他不必清貧度日。白玉堂卻是偶然見過一次知府俸祿的去向。
松江府有一年夏日連月暴雨如注,水淹農田城池,傷财害命。莫說耕種,山洪頻發連屋舍都淹了,活命都是難事。朝堂赈災撥款如何他不知,但救人如救火、刻不容緩,松江府各縣受困的百姓也等不得,為救濟安頓百姓,林知府一聲不吭地将省吃儉用的俸祿盡數捐出,召集人馬,恨不得親自趕去救人。
苦己而解百姓之苦,難己而救百姓之難,白玉堂觀來,聖人不過如此。
這松江府林大人,确實值得敬佩。
白玉堂天生傲骨,縱使一介白身也不肯跪地一拜,但上了公堂見知府親審此案,未見通判,但本州司理參軍同司法參軍卻在旁一觀。他到底是給林知府作揖行了一禮,“草民白玉堂,拜見知府大人。”
此般禮數,與白玉堂隻有見面之緣、别無故交可言的林知府卻是心下一驚。
他雖是官場之人,但畢竟是松江府的父母官,沒打過交道也早聞陷空島五鼠的威名。
松江府富庶,說來有半數功勞要歸于陷空島五鼠。他們五人頗有些經商奇才,從打漁到造船,從水産營生到滿天下開酒樓,乘着朝廷重漕運這股風扶搖直上,短短幾年就富甲一方。他們又以俠義自處,從無為富不仁之事,不僅雇傭夥計時出手格外闊綽,還不會為私利擠兌别家的活路。林知府自認這數年來松江府政績拿的出手,卻不能全然歸功于己,少說也有陷空島這生意經給百姓帶來的好處。而松江府富了,難免熙熙攘攘為利奔走,綠林莽客、魚龍混雜,但又許是陷空島與茉花村兩家坐鎮松江,鮮有人在此鬧事,一來是給他們面子,二則可見兩家主子确是武藝高強。而其中名聲最盛者當屬錦毛鼠白玉堂。
江湖人慣是目中無人、不服管教。這白玉堂更是桀骜不馴,捉了賊揍一頓就往衙門口一丢,從來不露面。
不止如此。
百姓道少年俠客不過翩翩公子,執刀撫扇、振袖擲杯,風流倜傥,潇灑自在,滿市巷都是一見傾心的閨秀娘子。他卻見過少年人因賊人欺辱輕薄女子毫不留情地削其命根,因婦人拐子便輕易斷其雙足,丢進公堂時還鮮血淋漓、慘不忍睹;又或有山野間匪賊出沒、謀财害命,數十人的賊窩,他說闖就闖,猖狂取賊首級,若非潘班頭帶一衆耆長、弓手前去剿匪捕盜撞上,白玉堂甚至懶得知會官府一聲;兩年多前,松江府治下有知縣與長吏攜手欺上瞞下,悄然魚肉鄉裡,芝麻小吏,朝廷命官,皆被人二話不說斬了,林知府見那一刀斷頭的功夫分明寫着白玉堂的名諱,若非行兇者來無影去無蹤,别無罪證可言,再添那知縣府上搜出銀财如山,鄉裡百姓苦其久矣,皆為這事拍手叫好,此案豈會不了了之。不顧男女老少、不管尊卑貧富,隻問罪責輕重,當真是江湖血性、俠客本色。林知府感慨之餘,亦道此人年紀輕輕,出手不可謂不狠絕。
白玉堂那長刀見過血,也殺過人。
而他是富貴窩裡的金玉公子,也是兇性不改的綠林草莽。或許是鏟奸除惡、一心向善,又何嘗不是但憑心意、私刑懲惡。
正是如此,林知府和兩位參軍見白玉堂領頭上公堂,心中詫異非常。哪怕迎上白玉堂的躬身作揖,也難免覺着少年俠客的眉眼比刀利,能輕巧剜開人心一瞧究竟。是非曲直、善惡黑白,他自有定論。
林知府這文弱書生好歹為官數載,什麼沒見過?自是胸口壓着一口惴惴,面不改色地一拍驚堂木,威嚴喝聲:“白玉堂!有人報案,道你在疏閣當衆殺人,你可有話說?”
白玉堂擡目,未有作聲。
林知府心裡一突,暗道平素早知白玉堂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兇徒,此刻見他輕描淡寫地站在堂下,别無兇悍迫人,竟也覺得聲勢非凡。
“無話可說。”白玉堂不冷不熱道。
林知府愕然,與堂下一側的司法參軍以及書吏對視一眼,且要蹙眉為這嚣張所言問罪,潘班頭趕緊高聲一句“大人”,匆匆跑上前來。
林知府方知徐家糊塗事,不由問道:“那黃師婆……哪來的?”
松江府還有師婆敢出面作亂?
此地誰人不知,白玉堂最是厭惡師婆弄些歪門邪道招搖撞騙。就連他都聽說過四五年前,鄉間有師婆裝神弄鬼,一碗符水意外害死無辜稚子,事後逃去,與此毫無幹系的白玉堂硬是追了數十裡地摘了那師婆首級!陷空島更是在松江府放話,城中凡有師婆作祟,必取其性命。此後連擺攤算卦的都掂量了幾分,不敢輕易拿鬼神之說騙人,又哪來的師婆膽大包天,還敢太歲頭上動土?
潘班頭搖頭:“沒見過,就無端端冒出來了。”
林知府想想,瞧了一眼耐着性子等在堂下的白玉堂,又低聲問:“人可都帶來了?”
“都在外頭,大人可要傳召?”潘班頭說道。
林知府擺手:“不急,給徐老夫人倒杯茶,請她稍坐。”
潘班頭點頭稱是。
林知府目光從白玉堂身上掠過,來不及思慮,又飛快拉住潘班頭:“你不是去疏閣……?那溫蝶姑娘呢?真沒了?”
潘班頭聞言也暗暗瞧了白玉堂一眼,低聲惋惜道:“溫蝶姑娘該是從三樓墜下,頭朝地,當場斷氣了。”
所以……?林知府以眼神示意堂下。
潘班頭輕咳一聲,明知白玉堂聽得清二人耳語,還是悶聲回話,“這不徐家的事打斷了,沒逮着機會問起。不過來前我聽着,有位少俠……”他猶豫了一瞬,沒點破展昭的身份,“該是與白五爺相識,問起此事,白五爺說……”
他又頓了頓,瞄了一眼面含冷色的白玉堂,林知府也跟着将目光挪去,催促道:“支支吾吾什麼,他如何作答。”
“五爺說,溫蝶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潘班頭說。
林知府當即扭頭,錯愕道:“她自己……?你是說她是輕生?”難怪前頭白玉堂說無話可說呢,是壓根覺得此事與他無關,覺得這狀告荒謬。
潘班頭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很是糊塗:“大人,我這也不知道啊!”
林知府卻奇怪道:“所以,白公子是湊巧去疏閣碰上了?他今日是去尋溫蝶姑娘的?”
“……呃,大人?”潘班頭一個大老粗都聽出這話裡有幾分微妙了。
“白某确是去疏閣尋人。”白玉堂忽然道。
林知府便轉過頭來,既是問案,再望倒是再無惴惴,擰眉沉穩道:“白公子之意,不是去尋溫蝶姑娘的,但碰巧撞上溫蝶跳樓?”
“不錯。”白玉堂道。
“但有人報案指認白公子當衆殺人,白公子說溫蝶輕生可有旁人作證?”
“并無。”白玉堂幹脆道,“是白某一人所見。”
林知府眉頭緊了緊,“據本官所知,白公子前些日子不在松江府,今兒剛回來?”
“是。”白玉堂眉梢微動,仍是簡短道。
“白公子尋的何人?二人可是相約在疏閣相見?可能為白公子作證?”林知府又問。
這三問便有些耐人尋味了。白玉堂半晌才答道:“尋常友人罷了,我與他并無約定,不能為白某作證。”
一來,他雖不是尋溫蝶,卻是讓溫蝶傳話尋溫殊;二來,他去疏閣尋溫殊一事不便在公堂一言。
他取笑溫殊那松江一霸的名頭,但話非虛言,松江府三教九流盤根錯節盡在溫殊掌控之中。然而溫殊這人有點毛病,規矩多,疑心重,最不愛出這山大王的風頭,成日附庸風雅卻自嘲下九流暗昧、見不得光,對官府避而遠之比他白玉堂更甚。且他與溫殊的确無約在前,他堂堂陷空島五當家還要尋個外人打聽陷空島生了何事,說來都是笑話。
但白五爺行事磊落,豈會為辯白而信口胡謅、弄虛作假。
然而人命官司,官府又焉能不追根究底。
林知府便道:“疏閣的管事說,溫蝶幾日來神色無異、行為無常,也未曾碰上不同尋常的事。今日她也隻見過白公子一人。”來報案的是幾個受驚的疏閣常客,梨園管事卻不敢輕易招惹陷空島白五爺,更别提狀告了。但人命關天,不問尊卑,林知府便尋了那梨園管事問話。
眼下白玉堂的辯詞太過無力,一面之詞無以為證,就算林知府明白衆人未見他親手推落溫蝶,幾分嫌疑不足以定罪,但此事鬧大,判白玉堂清白也不能服衆。
“白公子既言溫蝶輕生,不若與疏閣管事當堂對質?”
白玉堂擡起眉,“無須多此一舉。”他神色平靜,唇邊慣常添了笑,目中卻浮現幾分兇煞,“溫蝶雖是自己跳的樓,可白某沒說她是輕生。”
林知府愣住。
這……作何意?
不是輕生,難不成是被旁人逼着跳下去的?當時在場的可隻有你白玉堂啊!
千言萬語到了林知府喉嚨口,到底是自持身份又吞了回去。斷案不是市巷婦人碎嘴的捕風捉影,得講實證,他這斷案的知府更該講究公正,不可憑一時猜忌……真正值得他困擾的,該是眼前這個老老實實前來公堂卻委實稱不上配合的疑犯。
白玉堂來此本就另有所圖,幾番糾纏溫蝶一案多少令他不耐,果然不客氣道:“照知府這問法,到天亮也莫想理清官司。”
林知府心梗不已,深吸口氣沒有發作,反而溫言請教:“白公子有何高見?”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高聲:“大人怎能如此禮待一個殺人兇手!”正是歇了好半晌的徐老夫人前來一聽究竟,好巧不巧聞得此言。老妪氣得發抖,往公堂上撲身而來,被衙役急急攔下。
徐老夫人更恨,擡頭見林知府不肯放她進去,氣沖上頭竟是在公堂外公然咒罵起來,罵白玉堂狼心狗肺、陰險刻毒、害人性命,也罵林知府禮待殺人兇手,是收受賄賂、抹平官司,與陷空島狼狽為奸、官商相護!
林知府一聽便頭疼起來。
他倒是不惱,先沖潘班頭招手示意,心知徐老夫人這是至親身死、失了理智。前頭那張家官司,張員外不也差點發瘋發狂和一個媒婆打起來。然而林知府這般體恤大度,不與計較,徐老夫人卻更是罵聲不休、大哭大鬧,引得府衙外百姓圍觀,府衙後頭也有數人聞聲而出。徐老夫人見圍者衆多更是理直氣壯,又見老潘端茶來勸,直呼林知府若是不秉公審理,她便是拼了老命也要上京告禦狀求公道。
那公道當真是在您這頭嗎?
糊塗啊。林知府歎其可悲可憐。
罷了罷了。林知府按着突突跳的太陽穴,在吵嚷之中就此事對白玉堂先問道:“白公子,徐家狀告你派人打斷救命法事,你可認?”天降橫禍,老來喪子喪孫,何其苦、何其痛,他非是不能體諒,但林知府也清楚徐家官司裡說什麼師婆喚魂簡直是一派胡言,尤其是事未成,立即成了旁人的罪過,将那師婆摘了出去,分明是個圈套。無奈徐老夫人冥頑不靈,要解此案之鈴,便不能從無法印證的“喚魂成與不成”入手,換言之,隻要白玉堂未曾着令打斷法事,一切迎刃而解。
白玉堂鏟惡鋤奸從來親自拎刀上門,對師婆之厭也是松江府盡知,何須費這工夫。